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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9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看瓮
文章字数:2384

  侯占良
  姐每年都回老家看瓮。
  看屋里檐外或东倒西歪,胡乱杂陈;或参差排列,错落有致的大大小小的瓮。
  姐眼中的陶瓮比不得红官窑烧出的釉下五彩瓷,与“东方陶瓷艺术的最高峰”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连楼角院巷也容不得身,怕脏眼、绊脚,有碍观谵。
  姐魂牵梦绕的陶瓮们可怜巴巴、孤孤单单、弃婴似地隐匿在远离州城的熊耳山下,替姐守望老家,还有父母们的坟茔。
  老家叫东窑村,离州城四十多里,卧熊耳山北,俨然“熊耳”里剜出的一疙瘩耳屎似的土坡。坡草摇曳,碧海绿浪环匝村舍;林木丰盈,掩映蜿蜒硷畔沟渠。核桃两个扭着,三个搂着,四个一扑啦地弯弓枝丫;柿树若伞盖,黄果缀珠链;板栗壳刺硬,栖鸟畏落脚。树脚荒着的蒲篮地,簸箕田里绽放着红,紫,蓝的叫不上名字的碎花,铜钱般大小的黄、白蝴蝶婴儿学步般跌前栽后……
  春降恶霜,别处果花早早“荒”枝,唯东窑无碍,姐说概益于“熊耳晚霞”眷顾,亦或树下富含多种矿物质的土地的护佑……
  东窑的土乃耐火土,最宜制陶瓮。传说:东窑村的陶瓷起源于万历年间,有三四百年的生产陶瓷历史。陶瓮是用陶土做成的,中医理论“脾胃属土”,使用陶瓷品,养补脾胃,延年益寿。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吧,十四五岁的姐,跟着窑匠技师的父亲在窑场挣工分。正月,阳坡坡的迎春枝刚刚鼓蕾,草盖盖冰清玉洁的雪粒子还欲化未化,姐和男女社员们便开始于场畔采土、晒土。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姐们拽石碌碡黄河纤夫般呼喊着聚力的号子碾土,摇铁筛外推回拉罗面般的筛细,寻找作坊贮存,等着雨季临幸。随后,担水泡一周左右时光吧,接下来姐便赤了脚,逃学的大孩小娃赤了脚,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赤了脚,全生产队举凡挪得动步的老少爷们均赤了脚踩土。
  那场面像彝族的欢歌庆典,蒙人的踢踏舞蹈。高潮处,牛助阵了。人们簇拥着牛,众星拱月般推搡踩踏,粉丝们争抢明星签名般的热闹。姐满脸泥浆,伙伴闺蜜们泥浆满脸,眼巴巴瞅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生产队支在窑场的大锅,一如远古的猿人们翘首草原上的野炊——踩泥、出窑时,生产队都会免费提供一顿蒸馍、稠糊汤。
  待泥踩出肋道,便上人工盘轮,一口瓮分三节,瓮底曰“錾子”,瓮腰俗称“二节子”,瓮沿三节子又叫“扒口”——瓮样子。待瓮成形上釉子,釉子是红土搅柴灰,成形的瓮胚子搁作坊里,攒够一窑62柱两千四、五百件大小陶瓮陶罐陶盆等等冷却三、五个月,煤烧半月到二十天左右及出成品。
  姐的父亲古浩奇乃制陶高手,他装的窑,点的火,烧的瓮从无次品,四乡八党远近闻名。
  技高工高,分配的粮食自然多些,让姐的三、四个弟妹在那人人面黄肌瘦的饿死人的年月里面少菜色,念完中学、大学……
  姐四年级辍学,凭着父亲手把手传授的娴熟陶艺,穿梭于盆碗瓮罐间挣女劳力最高的八分工。
  姐给瓮们上釉子的时候,作想:父亲乃八斗瓮,病恹恹的母亲是五斗瓮,自己凑合着约等于三斗瓮,弟妹们哪,只能算二号盆、三号盆,双耳“航航”什么的,套在八斗瓮里。
  姐最眼馋二弟,他小小年纪即考取了县里的学校。姐当然亦喜读书,否则,她干嘛收藏弟妹们读旧破角了的课本,五年级的放五斗瓮,六年级的搁八斗瓮,中学课本读不懂亦不舍丢弃,分置裂缝破损了的盆盆罐罐里。
  姐给三斗瓮上釉子时,每每会不由自主地涂抹几只麻雀、蜻蜓飞向城堡的轮廓,抒发着走出山外的憧憬与渴望。然而即便这深藏心窖里的针尖大小的梦想,也很快被父亲严厉的目光抹平,换绘呈现单调一统的水纹状。
  五六十年弹指间,姐唱给孙子们的催眠曲里常常夹杂着早已失传了的窑歌:“窑村人脸像锅底,个个腰包都鼓起,出的牛和马的力,吃穿花用却充足……”
  卖瓮是姐少有的快乐时光。
  二十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东窑的瓮远销商洛七县及至蓝田、西峡,渠道多为生产队组织专人售运,余出的货底子则按工值、人口分配社员工余挑日子或卖,或兑粮易物。
  1965年的第一场雪刚刚纷纷扬扬地泼洒,窑村的肠子路上便漫过三架子车大大小小的瓮,逶迤东行,分别至杨峪河村、四合村、刘湾村。姐的车殿后。车上八斗瓮套五斗,五斗套三斗瓮,四缸瓮,瓮内塞着两个二号盆,两个三号盆,盆里套一个双耳朵“航航”。最高处放着最小的脑脑盆,双耳盆。
  那年月一口八斗瓮定价6.8元,五斗瓮4.8元。八斗瓮可换6斤大米。而一个全日劳动力的十分工约值两毛多钱。
  姐的瓮车到达刘湾村西的流玉河边歇晌,一个学生崽过河,一截竹竿,一头挑着铺盖卷儿,一头挂着酸菜罐子,一副杂技演员走钢丝般的样子晃悠在冰花琳琅的列石上。许是石松冰滑,一个趔趄爬步,“嘣嚓”声后,断了系儿的菜罐儿四分五裂,黄金金的萝卜缨子酸菜便冻僵了的蝌蚪般覆石盖冰。
  瞄着失去一周菜粮、圪蹴抱头的学生崽,心热的姐悄儿杳儿地从瓮车卸下双耳“航航”,浸水洗濯,轻手轻脚地帮小伙子捡盛酸菜……姐心软,古家人原本善良,帮贫扶困的事儿父亲肯定默许。错就错在姐重新驾辕瓮车时,不知怎么的就扭头回望了学生崽远去的西北方一眼,一块不长眼的石头就不合时宜地硌了下车轮,一孔五斗瓮便千不该万不该地震裂了。
  4.8元的重大损失,留给姐的是父亲终生唯一的一次掴在女儿脸上的五指掌印……
  若干年后,航校毕业的学生崽陪着姐,还有他们的双耳“航航”驻进汉中的军工厂,直到走完四十多年的举案齐眉、米面姻缘……
  姐回望故乡,老家的五间土墙瓦房,岁月斑驳风干的墙皮,一如历史洇晕过的泪痕,瓦沟草刺崴蕤,蒿蓬迎风呜鸣,宛若古家绵延不息的生命小唱。门前跨蹋的硷楞被一孔孔废瓮堆砌,左邻右舍们门斜锁锈,只有老人,狗,再有便是一排排檐墙、三墙根的八斗瓮,五斗瓮,三斗瓮。
  姐看着瓮,回味许多梦想和希望,总有一些梦想,温暖了心头的遐想,装点了前行的脚步,明媚了尘世的灰暗,旖旎了岁月的诗行。
  姐看着老家的瓮,它们没有耀眼的外表,却有内在的气质;没有惊世的专利,却丰富着一代代东窑人的精神内涵;没有骄人的成就,却可以让姐们与古乡同步验证历史的沧桑。
  姐看着老家的瓮,蓦然回首,一口口陶瓮盛满了姐们那一代人破碎了的芳华。
  姐明白,她与瓮相处的岁月,就是一场无悔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