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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3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春日里的一只鸟
赵丰
文章字数:2383
  
  初春的清晨,我在家乡涝河的水边发现了一只鸬鹚,家乡人叫它水老鸦。一身黑,头颈紫绿,两肩和翅青铜色,嘴角和喉囊黄绿,眼后下方白色,样子有点特别。那会儿,它身边还有一个伴侣。去年夏天,它们在雨后的河水里看见了一条鱼,于是其中的一只偷偷靠近水面,当鱼儿再次浮现在水面时,它伸长脖子跃入水里,用嘴向鱼发出致命一击,然后浮出水面与伴侣吞咽分享。
  鸬鹚不仅是捕鱼的能手,古代还把它视为美满婚姻的象征。结伴的鸬鹚,从营巢孵卵到哺育幼雏,它们共同进行,和睦相处,相互体贴。《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有的学者认为,“雎鸠”就是鸬鹚。
  环顾四周,再也没有鸬鹚的影子。这只鸬鹚,应该是最早从南方飞回涝河的。早春,它如此急匆匆地飞回涝河,是要为北方大地增添一份生机与活力吗?是要观察树枝吐芽,青草破土吗?在我的印象中,候鸟的迁徙,一般情况下都是成群结队的。那么,一只鸟儿,只身飞回北方,该有着怎样的孤独勇气?
  忽然,想起去年秋天的尾声发生的一件事。
  那会儿,我坐在涝河岸上,看见了一个身着猎装的青年趴在河坎上,手里举着一支黑色枪管的猎枪,瞄准着河的上空一对飞翔的鸬鹚。砰的一声枪响,那对鸬鹚中的一只发出惨叫,从高空坠下河床。那青年从河坎下去,拣到了被击毙的猎物落荒而逃。
  我为何使用“落荒而逃”?是因为那只没有被击中的鸬鹚尖叫着,从天上俯冲下来,直扑那青年的头顶;那青年还看见了一双愤怒的眼睛——那是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已经站起身来,正在走下河坎。我想质问他,谴责他,甚至想夺回他手中那只死于罪恶之手的鸬鹚。
  一身猎装的青年跌跌撞撞地上了河岸,骑上一辆停在岸上的摩托车飞驰而去。
  从此,一对鸬鹚只剩下了一只。我视野里的它,总是孤身伫立在它的伴侣落地的地方。严冬逼近,群群候鸟飞向南方,只剩下这只鸬鹚。坚守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它才带着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向南飞去。
  现在,它从南方归来。对,就是它,我认出了它不同于其它鸬鹚的样子。去年秋末,它最后一个飞走;这个春初,它第一个飞回,就是为了它的那只被罪恶的子弹击中的伴侣。它不死心,期望生命中的另一半奇迹般地回到自己身边,慰藉它整整一个冬天空寂和忧伤的心灵吗?
  它在寻找什么。目光忽而在高空,忽而在草丛,忽而在幽静的水面上。
  一只鸬鹚的伫立,蕴含着精神的因素。让内心平静的方式是:孤独。这只鸬鹚,仿佛铭记着哲人的话。我一直坚持认为,鸟是有思想的。我如何深入它的内心,来感应它孤独的意义呢?
  那只鸬鹚发现了我。它也认识我吗?为何把头转过来,和我对视?轻轻地,我走下河岸,想近距离地靠近它。我以为它会逃走,谁知它却一动不动,并没有与我拉开距离。它望着我,我望着它。宛若一种彼此虔诚的心灵对接。
  这之后的一个日出时分,我又一次走向涝河。阳光初照,风儿冷吹,柔水无声,河面笼罩着一层白白的薄雾。气候是比上次暖和点了,河岸上和河床里的草木绿莹莹一片。我呼吸着草木的清香,凝视着太阳的升起。眨眼间,太阳就完整地跃出了地平线,为一条河洒下万丈光芒,河水泛着粼粼波光,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一群鸬鹚,仿佛从太阳升起的东方飞来,沐浴在朝霞中群起飞舞。它们舒展着翅膀,优美地起伏身体,优雅地翱翔在蓝天白云中,天空中充满舞蹈者的弧线。我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它们的雄姿。
  它们是从南方飞回涝河的第一批鸬鹚。
  站在距离水面数十米的地方,我的目光躲开那些群飞的鸟儿,用心寻找着那只孤鸟的身影。然而很快失望了。我想着,那只几天前呈现在我视野里的鸬鹚,会不会还在水边孤独地伫立着呢?于是快步走到几天前的那个清晨与那只鸟目光对视的地方,然而失望了,那儿空落落的。我坐下来,继续用目光在空中寻找。
  终于,我在高空中发现了那只鸬鹚。它与列队飞翔的鸬鹚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有时候是反方向飞翔。那群鸬鹚常常试图接近它,仿佛是想召唤它回归队伍中。然而,眼看着它们接近它时,它总是一扭翅膀,身子一个旋转,箭一般迅速摆脱它们。在这个过程里,它拉长着长长的嗓音,发出鸭子般“嘎嘎——嘎嘎——”的叫声,仿佛是在告诉它的同类:不不——不不——
  鸟的叫声,一直被我称为精灵的声音,让自然界充满魅力。鸟的叫声从一诞生便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亘古不变的声音调和着人类和现代科技所发明的声音,熨贴着人类日渐厌倦、疲累的心灵。美国作家爱德华·格雷在他的《鸟的魅力》中以梦幻般的手法记录了数以百计鸟的鸣叫,彰显着心灵与自然的和谐。
  遗憾的是,在格雷的文字里我没有聆听到鸬鹚的声音。格雷先生没有到过我的家乡,否则,他会用怎样的词句描述和赞美涝河里这独特的韵律呢?
  让我入迷的鸟声似乎并不多见。可是到当我聆听那只鸬鹚的孤鸣时,仿佛谛听到了春日呢喃的佛音:远、虚、淡、静。那是心灵的栖息地,是至高的境界。
  闭目,享受着一只鸬鹚抵达人性的叫声,好像童年时母亲在终南山呼唤我回家的声音,有种沉迷的况味。
  我又在想,一只鸬鹚为何要拒绝它的同类的召唤?它那么着急地从南方归来,却始终找不到被那个罪恶的猎者用猎枪打下来的“爱人”,心头该是密布着怎样的绝望?它的同类们幸福着,它却心如死灰,怎么愿意与它们同欢乐,共飞翔?它是以孤独表达内心的痛苦吗?宁愿孤独,也不与你们为伍。它是如此的心灵境界吗?我不得而知。鸟的内心世界,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抵达。
  在春天的涝河,我看见一只执着地坚守着孤独精神的鸬鹚。它令我想了人类中的某些人,或隐于高山峡谷,就像我见到的那个在秦岭的深处生存了四十年的隐士;或抛弃众生,在一处远离人烟的地方独居,就如桃花源里的陶潜,瓦尔登湖畔的梭罗;即使在喧闹的城市,也有人偏于一隅,拒绝与人合群,静心感悟着大自然的秘密,享受着独特的生命体验,就如在京城地坛里与鸟儿们进行着心灵对话的史铁生。
  惦记着那只鸬鹚,那年的夏天和秋天,我在涝河边散步的次数多了起来。失望的是,我再也没看见它的影踪。于是,那个春天就注定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眷恋。
  我以感恩的方式,将那个春天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