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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7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情溢麦草铺
侯占良
文章字数:1929
  麦草铺来自麦秸垛。五六月吧,新收的麦子摊满场院,连枷打,碌碡碾,木锨扬,麦子入库了,黄金金的麦秸垛便馒头似的点缀村落。夏天的傍晚,儿时的我们常到打麦场上去玩耍,在麦秸垛之间打打闹闹地捉迷藏。生产队的麦秸,主要分户当柴禾烧,或沤肥。牲口圈里也要用去一些,尤其是队上的母牛要生牛犊儿了,母马要下马驹儿了,都需要用很多的麦秸,给它们铺出一个温暖、干净的产房。
  麦秸垛还是村子里的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这个场景,在一部叫《人生》的电影里有很诗意的再现——刘巧珍和高加林依偎着麦秸垛,说着悄悄话。
  麦秸垛给我机会,让我给剧团下乡演出的男女演员们打麦草铺,铺出了至今难忘的亲情、友情、爱情。
  至今我仍然想不通,稀松平庸一如我辈凡夫俗子的婚姻,会和八竿子打不着的麦草铺扯在一起。
  当然啦,男女箍镂个家呀,腥素也得有点爱情故事,譬如我,就是在麦草铺谈的恋爱。
  我于1973年考进丹凤县剧团,吹圆号和竹笛,未转户口,每月拿十八块钱。其时,我高中毕业两年,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龄青年了。我的父亲买了几包大雁塔烟齐齐给团里人散,背地里怏他们瞎好给我瞅个吃净粮的媳妇。
  团里领导看我有点文化,让我当团支书,一来显示我能写批判文章、出黑板报的能耐,二来也有机会接触女团员。
  农民娃工作不易,干活专拣苦累的,盼着表现突出,早儿转吃商品粮,让毛粮绝种。于是,我就承担了剧团每次下乡演出打前站、和收容后卫等工作。打前站的内容之一,是给演员、演奏员们寻住处。上世纪七十年代,山里交通不便,住户零散,我们每次都住公社会议室,通间地铺,中间用幕布隔开男女;再就是一背笼一背笼去农民家收购麦草,铺睡窝。
  我睡觉打鼾,每次睡最铺边,也是与女同胞一帘之隔的“边防军”。
  一天晚上,我的鼾声吵得女演员们辗转麦草铺没法睡着,她们先打口哨抗议。我醒了,装着没醒继续打鼾。她们开始声讨我:“猪,到圈里练嗓子去。”“嗨,你比南霸天、黄世仁都狠心,让喜儿、吴琼华没法睡觉。”紧挨幕布的一个尖嗓子女子说:“算了,他妈生就打鼾,他有啥法?”“你不怕打鼾就嫁给他……”男铺女铺——两边麦草铺上的哄笑在尖声女子一句“流氓”的喝斥里戛然而止。
  我记下了帮我说好话的女子,每次剧团转点,装车时,留意着,把她的铺盖搁在人脚踩不到的地方;下车了,很在意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特别卖力的一次掮三个女演员的铺盖,用其余两个掩护她的铺盖,把她的“行头”很“随便”地丢在靠墙角的会议室,——那里的麦草起码高出别处四五寸,比别处白亮,且干燥,是我特意挑选的没有生过虫子的新麦草。我偶尔在“特供专用”麦草里发现一截荆棘,便会失态地恶狠狠一把抓起,远远丢踩,且嘟嘟囔囔:崽娃子心瞎咧眼窝都瞎咧,敢坏爷们的好事……
  那年月讲究“演革命戏,先做革命人”。革命青年大约不过30岁是不准谈恋爱的。县上成立剧团时文件上早有明文规定。但团里的教练、老师对我网开一面,每次逢演小戏,乐队队长就对我说:“今晚不用号,你看宿舍,刻谱子。”她也被导演安排了看宿舍,改剧本。我们把两支蜡并在一块,爬在麦草铺里的小方凳上工作,间或说两句闲话,记得她说她想学乐器,问我会不会认五线谱,我说会。
  后来,团长叫我辅导她乐理知识。她隔三岔五到男宿舍找我,偶尔找了乐队别的人,乐队队长说,还是去问小侯吧,别看他吃的毛粮,他帮人不藏奸。比我小的师兄弟们开玩笑逗她,侯书记为人民服务,经常帮大伙暖麦草铺。特别是给女同胞……她听了有时不语,有时偷羞地脸红,有时干脆探了鞋,伸脚插进我的铺窝里,跟我背调号:什么降号类“一是F,两是bB,三是bE来四是bA”云云。
  接触得多了,她用抽了丝的黄色、红色广播线给我织了一个“忠”字图像的罐头瓶套,我随团下乡时,上山给她摘个枣儿,折个甜玉米秆什么的,看着她坐在麦草铺里大口大口地啃嚼。
  1978年我和她结婚,她姓彭,叫小玲。1979年我们的女儿问世,我们三口子和看孩子的每月挣我五块钱的小保姆随剧团下乡,还睡麦草铺,还是一道幕布拉开男女演员,女铺里她和女演员们逗孩子笑,这个说是我女儿的干妈、婶娘;男铺里立即就有人抢着做我女儿的干爸、干伯,妻子说蓉蓉(女儿名)笑了,女铺里溢一窝笑,男铺里笑溢一窝;我女儿偶哭,女铺里你让出暖水袋,她递过止疼片;男铺里争着抢着趿了鞋,要找赤脚医生;我一急头探过幕布,忘了男女有别,大喊大叫用棉花搁在娃肚脐眼吹热止疼……
  剧团下乡两个月,睡了六十多天麦草铺,再回到城里,女儿一挨床板就倒铺哭闹,只有褥子下面铺满了麦草,才睡得安稳……
  四十年弹指间,麦草铺早已是“城南旧事”。妻子去世五年,故人已乘黄鹤去,老家难见麦草垛。如今呀,随娃住在都市钢窗铁门的“围城”里,不是儿辈出差,就是孙子求学,忙时还好,闲下来,辗转床榻,看满屋电器和空洞的楼顶,不知怎么便无来由地常常想起我遥远的麦草铺、麦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