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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1月2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北山纪事
任文
文章字数:6009

 春日周末,在无任何理由的心境中忽发向往故乡的澎湃心情,直奔我北山里的村庄。班车跨过小镇洛河桥便进入北山,云朵在山巅上飘浮,车辆在山沟里鸣笛……几经颠簸几多喜悦的身心过滤,就来到了我出生地的小村庄。
  村庄如此的寂静,车停在村口的一瞬间,村庄上空有鸣叫的鸟儿飞翔,想必是车辆的鸣号惊动了鸟儿的呢喃低语,纷纷从这片绿荫枝头飞奔那片绿枝树丛。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紧跟我的身边转悠,好像并不陌生,很有亲近之感。我顾不得小黄狗的纠缠和亲昵,一步跨进老屋的门,一把锁紧扣着门闩上的铁环儿。去二弟家看母亲,也不知出门到村里哪家串门了。于是,趁着空闲去村里转转,也好跟村里的邻居说说话叙叙旧,以弥补我对村庄的深深思念之情。通村水泥路一直紧靠着村庄,小河边的柳树枝头摇曳着闪烁阳光的绿叶,叮咚的河水流淌着欢畅的歌,好像有意为我奏响踏步曲。村庄有几位老人坐在屋檐下晒暖暖,享受着春日阳光的青睐。他们大多用右手遮着太阳的光抬头与我说话,我会意地点头微笑。从他们那布满沟壑而又慈祥的脸上,我读出了生命的质感,也悟出了生活的艰辛。恍惚间,我看到了眼前的老人活泼的青春,曾经“爱”打过我屁股的那双扬起的手……那时像我一样的孩子常上树摘吃尚未熟透的桃、梨和苹果,甚至上山攀岩摘吃野果,常被大人们担心和数落。眼前老人的微笑给我往事的记忆链接上无限的符号,不由人生发喜悦和感念。人生踏的就是一条“爱河”的桥,站在这头看你的是老人,迈向桥那头的是自己。今天的自己就是明天的老人,也是“爱河”桥头的眺望者。不变的是这条“爱河”的桥,世代接替、源远流长……
  忽然想起我读书的村里小学,步行不到半里地就到学校。学校坐落在大圣山下,是一所土木结构的四合院。门楼依然如旧,只是门楼上的蓝瓦稀疏零乱。进入院里,墙壁斑驳,粉刷白灰脱落,地上杂草丛生,恍惚山野寺庙。近前看昔日教室里的陈设,不见桌椅板凳,空空的地面积层厚厚的尘土,教室墙壁上留有我们课余时间涂鸦的作品,一块黑板上依旧留存老师教我们识字的“人”字笔顺……村里的老人说,学校校舍迁移合并留下旧址,曾有人想买此地居住,盖因校舍建在庙地忌讳。站在教室门前,抚摸着布满尘土的纸糊窗户,细细分辨依稀可见的当年红色标语,耳边好像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是那么的清晰,有语文老师领读课文的美声,间或有俏皮捣蛋的学生唱读的奇异声……走出村里小学,心境一片沉郁。
  我无法忘却这座小学对我的启蒙教育,我相信每个人都和我此时的心境一样。当年校园里的活泼场面,曾给村庄带来多么有生机的气象!沉睡在村庄的大人们,一大早听见校园里的铃声(地质队那儿搞来的一小节钢管)该起床下地干活了。于是,村里的母鸡也叫得欢,“下蛋了!”表明功绩。在充满生机的村庄里,人们有秩序地生活着快乐着。如今,村庄很静,静得无比宽松。只有过年的节气,村庄里鞭炮声四起,热闹那么几天,打牌、下象棋,看电视、串门子,红红火火闹腾着村庄。正月天已过,村庄里一片静谧。留守在村庄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他们肩负起村庄的脊梁,疲惫在耕作的田间。从晨曦到夜晚,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着、幻想着,延续着生命里的村庄……
  离开村庄的日子,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北山里的村庄。村庄的人和事无时不在我眼前闪现,就连我亲手放过牛的事也常在梦中浮现,那头被我卖掉的黑犍牛总是回头望我,啃门前路边的青草不肯离去。这让我多次在梦中流泪……
  村庄里的树木长粗长高了,村庄的人变得聪明能干了,年轻的后生不再满足于依靠几亩承包地将就着过日子,他们纷纷走出大山闯世界,用勤劳用智慧重新美化村庄。那些首先富裕起来的人家盖起了楼房,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过上了城里人生活。土木结构的老屋子逐渐被砖瓦房代替,不见了当年的茅草房……
  夜晚与母亲说话,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二弟说,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总是闲不住,收拾这收拾那,默默地帮着做事。我知道,母亲像父亲一样热爱乡间,对村庄有着深厚的感情。即是一年少有的一两次进城,总是不过一夜就回到乡下的村庄,他们觉得村庄安静,夜里睡觉踏实安稳,不像城里一夜都是车辆的轰鸣声,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啊,村庄是宁静的村庄,宁静得能听到院墙藤蔓上一朵紫藤花开放的声音,可是,随着人们对城镇化美好生活的向往,村庄是否还有留守的妇女和儿童?我很忧虑。
  村庄是我心灵净化的源泉,无论走向何处,村庄总给我以无限的思念。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南方和北方的城市和村庄,不少地方都胜于我故乡的山水,美于生我养我的村庄,但只有站在我北山里的村庄,我才感觉到与泥土、青草同呼吸的畅快。于是,我想人的生命里注定了与他出生地的某种天籁般的感应,才使得人一辈子骨子里存活着那片泥土的生机,蓬勃着青草,壮大着树木,激活着生命里的村庄。
  老屋
  北山的老屋,那么显眼,那么醒目,仿佛是一幅古老的工笔画,婉约,古朴,静静地立在秋风里,任凭飒飒的风吹拂斑驳墙壁上的尘埃。土墙、青瓦,披挂着岁月的风霜,沉淀着时间的苍老,在这样的苍老之间行走,仿佛进入时光倒流的隧道,仿佛回到从前的岁月……
  穿过村落,进入小院。四扇木板大门油漆斑驳,年前贴的春联依稀可辨。“门对青山水长流,院绕青竹风月清”。那是我涂鸦的对联,也是我对老屋的真实写照。
  那年月,人们忍受着饥饿的灾荒,但到了年关总忘不了喜庆吉祥,贴春联是家家少不了的事。那时,村里会写毛笔字的人不多,年年写春联要去邻村王老师家写,虽说不方便,但年事马虎不得。
  有年腊月三十,父亲忙家务活顾不过来,眼看天黑了春联还未写,去邻村王老师家写春联要走三里多路,怎么办?红纸放在柜子上,父亲着急,手里的事放不下,试探地对母亲说:“娃他妈,今年的春联让咱娃来写,你看成不?”母亲看着我,笑笑:“成吗?试试,学校里老师常表扬娃的大字写得好,写吧!”我看着母亲信任的目光,早有写春联愿望的我喜上眉梢,事先备好的春联是从学校语文老师那里抄写好的,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乐得手不知往哪里放。黑墨水瓶放在小桌前,用刀裁纸、折叠七字联、九字联,学着王老师写春联的架势,提笔、运笔、挥毫,上联写就,再写下联,一副写完,再写一副,“窗外青枝吐翠日作画,屋内红袖添香夜读书”就贴在我住的房门上。写春联、贴春联,忙活了一阵子,满脸满手都染上了红色。父亲一边看贴好的春联,一边笑笑对母亲说:“行啊!咱家的春联以后就由娃来写。”母亲识字不多,只能认得几个字,一边答话一边忙着包饺子。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母亲特意盛了一碗有钱币的饺子饭,算是对我的奖励。
  正月天,我家热闹的是邻居看春联,叔叔夸,娘娘赞,小伙伴门前放鞭炮,村人都说来年写春联有盼头了。来年的腊月天,我就义务承担起村里邻居写对联的事,直至我离开乡村的那年那月……
  “窗外青枝吐翠日作画”的上联,无意引发我对学习绘画的回忆。“窗外青枝吐翠”正好对应我家的居住环境,“日作画”多美好的意境。从小学到初中,我都爱上美术课。那时的美术课没有固定的教材,美术课老师按自己的爱好特长教我们一些基本的绘画常识,最记得上初中一年级给我们代课的杨老师,家居城里常年居住在校,杨老师爱好广泛,深得学生欢迎。他给我们代语文课兼美术、音乐,美术课上花草鸟兽经杨老师几笔勾勒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课间休息,同学们出去玩耍,我在教室里专心作画,一只鸟儿飞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再画树下的石头、小草,作业交上去,杨老师批阅后表扬我作画有创意,超出了作业范围,想象力丰富,乐得我好几天都在创意作画……
  那年暑假,我用黑色墨水加水淡化,学画水墨画。虽然学校老师在课堂上示范过,可自己从来未尝试过。从邻居叔叔那里借来四幅挂在墙上的梅兰竹菊图临摹,一个暑假大多时间花费在临摹画上,不知不觉假期已满。
  下联“屋内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旨意,实乃一种美好的境界。“红袖添香”是中国古典文化中一个很隽永的意象,我辈可望而不可即。只有一盏煤油灯下挑灯夜读的份儿,还常常要节省着使用。凭票购买的煤油常常熬不到月底,只好用父亲从山上砍柴选取的松枝油点燃照明。父亲灯下编荆条框,卖给河南人换回度饥荒的粮食;母亲灯下纳布鞋,或补衣服;我在灯下读书做作业,大多数是看小人书,《水浒传》《红楼梦》《铁道游击队》等,这些小人书使我度过了童年那段美好的时光。
  从初中到高中读书,我的阅读范围不断扩大,小人书不再满足我读书的欲望,学校仅有的文学书籍都被我借阅浏览。如《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等书。为读书耽误了作业的完成,受到老师的多次批评,但心里乐滋滋……
  院墙边的翠竹亭亭玉立,在风中摇曳生姿。这是父亲建房时栽种的一丛竹子,年年繁殖生长,房前屋后到处都是。一帘竹影摇曳在窗前,非常雅致。月光下,竹影婆娑,如墨似画。
  老屋左边的一间是我的卧室兼书房,墙角边站立着一个米黄色的大书柜,占据了屋子的一半空间。书柜里,存放着我在乡村小学教书时购买的几百册书,我曾想运到城里书架上摆放,可转念一想就放下了,还是留在老屋吧!让这些书籍杂志守候老屋,也让我时常想起老屋想到书,想起曾经在寂静的老屋挑灯夜读的岁月……
  闲来无事,整理旧书柜,翻找着儿时的小人书……发黄的书籍弥漫着尘土,轻轻抖落便满屋飞扬。寂寞的书柜是否会记起儿时我的身影,取出放进,一本本一页页品读。那一枚枚心爱的书签,夹在发黄积尘的书里,印记着阅读的痕迹,沉淀着岁月的馨香。
  夜静,月华如银,暗香浮动,竹影疏窗,萤虫飞舞。坐在我的老屋前,静静地聆听秋虫的鸣叫,也是一种抚慰。怀想儿时的我常坐在青石板上,眼巴巴地望着月光里的那本书,心灵随着“嫦娥奔月”故事的情节起伏摇曳……
  木犁
  适逢冬月,回到北山老家,看到跟随父亲耕作多年的木犁还挂在老屋泥墙上,使人想起去世已三年的父亲。
  这是一张弯弯的木犁,用牛拉犁耕田一辈子的父亲,一看见它就兴奋不已。
  隆冬翻地,父亲总是从老屋泥墙上取下木犁扛在肩上,赶着几头黄牛、黑牛往后沟坡地去。冬日的太阳照到山坡时,父亲已翻耕了一大片坡地。阳光很暖和,两头犁地的牛停歇在地边,喘着粗气啃吃玉米干草。父亲拾掇一些柴草引火,点燃地头的一堆柴火,火苗哧哧地响,袅袅的浓烟升腾在山坡上。我从黄挎包里取出自带的蒸馍放在火堆一旁烧烤;父亲从腰里抽出旱烟锅,摸出烟袋里细碎的烟叶,按在烟锅里,然后拿起一根烧红的小柴棒,对着烟锅“吸溜”起来,吧嗒、吧嗒几下,一锅烟就吸完了。火堆旁的蒸馍几经翻烤,已闻出玉米的香味,我和父亲就着大蒜吃烤黄的蒸馍,一时饥饿的肚皮得到安慰。嚼吃地边玉米干草的两头牛不时地伸出长舌头,连扫几口叶子。牛瞪着眼回头看身后的父亲和我,又抬头看树梢上的鸟儿,仿佛在说:“刚吃了点么,再歇一会吧!”父亲可没在意那回事,只顾牵牛鼻,拍牛屁股,让牛重新站好了位置,再把牛轭头重新戴在牛肩上。父亲开始扶犁,扬鞭子,“啪”的一声空响,两头牛一股劲地做着惯性的动作向前挺进。父亲用力按住犁辕,这样犁铧吃土厚,犁得深一些。弯腰、立身,把犁铧深深插进冒着地气的泥土里,翻起一块块泥浪,一条泥土长龙不断地延伸开来。顺着坡势盘旋,身后绘图出美丽的曲线。一阵混合着地气、草籽香味的泥土弥漫开来,那群树上的鸟们也纷纷冲奔下来,叽叽喳喳地落在冒着地气、映着阳光的泥土上舞蹈……
  春耕播种,父亲一大早叫醒我起床。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穿好衣服就去牛圈吆喝牛。大牛拉屎撒尿,小牛已站在牛槽边,那头黄牛懒懒洋洋地磨蹭着墙壁不肯出圈。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鞭子空中扬鞭,“啪”的一声脆响,黄牛挤着出圈,后边跟着的几头牛拥挤着去门外水槽喝水。母亲早已备好水槽里的调料,麦麸、盐水被几头牛舔个干净,还不肯离去。我挎上黄挎包,提上牛轭头用具,母亲收拾好昨夜里备好的玉米种子和大豆,父亲清理完犁铧上的泥土,扛起木犁示意我们出发。
  后沟里有大片向阳的坡地,每年收成较好,种植玉米,套种黄豆。父亲很看好这块坡地,从种子的选用到套种的间距、使用化肥的数量都精心考虑,以备收获后计算收成的好坏。我在前边拉牛,父亲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吆喝牛起步,母亲忙着点种、施肥……犁地、点种、施肥、耙耱,一来一往,行走在犁沟行间,做着重复的动作和思维,却来不得半点马虎。要不然,行距不均匀,遗漏地角。太阳升得老高了,牛喘着粗气松架,人也歇在地头,一个上午的时间播种完了这片坡地。
  父亲常说,作为农民要学会驾驭木犁的本领,否则,就算不上一位合格的农民。一个农家有了犁,才算得上像样的农家;一块土地,经过犁的翻耕才能长出好庄稼。犁的一端是人,另一端是牛。耕田犁地,驯牛要直行;犁铧深入土层,牛要用力慢行;人扶犁用力要均匀,行距深浅才适宜;地头角边,人使劲拉犁腾空,牛才知调头转弯磨角。人、犁、牛一鼓作气用力,才能使翻耕的土地沟梁分明、深浅一致、平整和谐。父亲讲起这些道理,总是有理有据,有着一种内在的自豪感!对于只顾牵牛的我是难以体味得到的。
  后来,父亲教我学犁地。我心里清楚父亲让我做一个合格的农民。虽然,我已有了当教师的差事,可父亲依然不放过教我学会做农活的机会。犁地、碾场、磨镰刀……尤其是犁地翻耕的活路,我总是做不好,让父亲生气。第一次学犁地,地块选在门前平整的大块田里。父亲扶犁示范一犁沟,再让我学着犁一行,牛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总是不顺直行走,犁过的地呈现出弯弯曲曲的沟。牛一使劲,犁铧不时跑出了犁沟,父亲训斥我几句。不听话的牛时进时退,时快时慢,犁耕的地就时浅时深,翻出的土块有大有小,难以过眼。一上午的时间,翻耕的田地行距不端、歪歪斜斜,多处遗漏,转回身来重新翻耕。两头牛开始喘粗气了,我也累得很吃力。可父亲并不感觉累,依然扶犁教我翻耕遗漏的硬伤。父亲扶犁的手那么有力,那样稳健,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如意。太阳走得真快,牛也没有偷懒,总算熬到了午饭,父亲才让我牵牛回家。
  我成家的第二年,按照我北山人的习惯,男孩子结婚成家不过几年就得分家,另立门户。这时,我才晓得父亲教我学犁地种田的良苦用心,一切都要自己做主,农活自己亲自去干,家务事自己操心。过惯了轻省日子,要独立生活,当家做主,却理不出头绪来。
  村里有了拖拉机耕田,可父亲坚持不用拖拉机,不用脱粒机,依然保持着传统的耕作观念,犁地、碾场,收获庄稼。别人家的牛都卖了,木犁也都劈了当柴烧了,可父亲依然保留着这张悬挂在老屋泥墙上的木犁。
  这是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木犁啊!老梨木做的木犁,细腻的木纹,就像人一样散发着体味,犁把手上更是被父亲的大手握出了亮光;犁铧尖尖有点破损,犁铧面擦洗得光滑铮亮!看到这张木犁,父亲就像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曙光,艳阳映照,田野麦香,燕舞莺歌,鹊唱蛙鸣。吆喝声、牛哞声连成一片,合奏着一曲曲田园乐章;田间地头,沟坡渠畔,洋溢着一阵阵泥土的芬芳……
  作者简介:任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延河》《散文百家》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数百篇,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我的乡村》《迎面吹来乡野的风》《阳光里的村庄》;书话集《书香夜读》《樱花居品书》。曾获陕西新好散文一等奖,孙犁散文奖。(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