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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3月0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庙梁子记事
邢光阳
文章字数:4331

 已经荒芜的操场和校舍
  我的老家在镇安县高峰镇永丰村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每户人家或者一沟一洼一山一梁,都有一个名字,或以地形命名,如“梁背后”“楞底”等;或以当地人姓氏命名,如“蒋家坡”“白家坪”等;或以曾经从事过的手工业种类命名,叫“油房”“烧锅”等。我家居住之地,以前是烧窑的,早些时候周围人家所用屋瓦及家用坛罐之类皆产于这里,村里便一直称这里为“窑上”。当时的生产小队、大队办公室及村办小学所在地称庙梁子,就因曾是火神庙遗址且位于山梁而得名。虽然我已离开家乡多年,但关于庙梁子的历史与传说,以及年少时发生在这里的人和事,依然是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记忆。
   石碑往事
  我们村位于北阳山脚下,是典型的“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之地,百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居在树木蔽天的山坡上,从河边往山上看,只见树木不见房。但就在坡中间,大自然神奇地向前伸展出一个悬空百丈的山梁,梁顶形成一个2000多平方米的平整场地。我记事时,场地中间的3间正房为生产队的保管房,与之垂直的两排厢房是村小学和大队办公室,前后场地分别是学校操场和生产队用于碾麦打豆的道场。这个地方就是庙梁子。
  庙梁子又叫火神庙梁子,清朝后期到民国初期,这里有个火神庙。据村里流传下来的说法,古时庙梁子上敬奉的火神为介子推,他当年随晋文公在外逃亡19年,风餐露宿历尽磨难,甚至在断粮时割自己腿上的肉让晋文公充饥,可谓忠心耿耿居功至伟。逃亡生涯结束后晋文公即位,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他,却因看不惯小人当政争相邀宠,愤而辞官隐入锦山。后晋文公想起当初介子推之功,悔未厚待他,赴锦山寻找未果后,意欲三面放火逼其下山,奸臣却四面烧山,介子推与母亲抱着枯柳被烧身亡。在柳树洞里,塞着其在撕下的衣襟上写的血诗: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做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晋文公泣而葬之,励精图治,终成春秋五霸之一。我国的清明节,就是为了纪念他而流传下来的。民间敬其忠义,渐渐将其演绎成三头六臂的火神化身,三头六臂也成了汉语中神通广大、本领超凡的代名词。其塑像每只胳膊分别拿着弓、箭、宝剑、火葫芦等法器,浑身金盔金甲,给人威风神勇的感觉。传说其掌管着民间的火,常常叩拜的人家里不会出现火灾或者其他灾难。村里先辈们在梁上修火神庙,一是祈求平安远离灾祸,二是弘扬忠君爱国精神。
  火神庙究竟建于什么时候,现在已无记载,村里老辈人也说不清,只是传说不知是梁高风大还是疏于管理,这座火神庙建成后竟几次失火焚毁。现在庙梁子上残缺不全的几块石碑,因一直放在屋檐下,风化较轻,字迹尚可辨认,基本是修庙捐款的功德碑,其中一块落款有“大清道光”字样,推算距今160年左右,这是最后一次关于这个火神庙修葺事项的文字记载。据说其中蒋姓人家是牵头人,兄弟二人名蒋龙、蒋虎,在当地颇有影响力。但天有不测风云,老大正值壮年突然身亡,其弟为兄立碑修坟时也意外出事,后举家搬离我村。如今,我们全村乃至周围都没有姓蒋的人家,他们的后人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能证明蒋家曾经在村里生活且家底殷实的,是直到如今村里人仍沿用的“蒋家坡”地名,以及从未有人祭拜过的“蒋家坟”,该坟地遗存有两块青石墓碑,一块质量上乘呈白色,石质坚硬棱角分明,一看就非本地石材,碑体保存完整,但上面的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另一块呈黑色,石质粗糙,明显是就地取材,碑面凹凸不平,应是石匠尚未打磨好便半途而废。这两块墓碑,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蒋家在我们村居住时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随蒋家衰落的,还有这座火神庙,其后香火渐淡,再无人牵头修缮,大约在民国初年,火神被移请它处祭拜,原庙房成为私塾学校。
  新中国成立初期,当地在庙梁子新盖办公用房,作为高峰乡政府驻地,并在原私塾学校的基础上建成了村里第一所公立小学。1956年乡政府搬迁至两河街现址办公,庙梁子成为永丰大队的队委会和二队的保管房。
  那梁那人
  我小时候还未包产到户,以小队为单位计工分,分口粮。乡亲们收获农作物后,一般都先送到庙梁子仓库保管,然后按劳动日或交“缺粮钱”分配。那时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在队里干活。由于母亲做活时伤了腿出不了重力,每次分粮时,大伙儿知道我家离庙梁子远又没有劳力,分晚了背不回去,总是第一个先给我家分,我背着挎篮,往返几次才能把分到的粮食背回家。深夜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一个迷宫似的叫“石庙”的地方,在几个大石头的夹缝中绕来绕去,总觉得毛发倒竖,阴森恐怖。
  我有一个叫世连的表伯,老实本分、心地善良,队上谁家有困难,他都愿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也经常帮我家做些活。粮食分得多的时候,他就背着背笼上前说“倒我背笼里”,我便乐颠颠地打着灯笼给他照亮,将粮食背到我家后,他又急匆匆地回去背自己的。
  我家有一片山林,入冬农闲时,队里的人常来山林里放牛羊或捡柴火。天气晴朗的日子,每下午都会有一帮人,或吵吵闹闹地吆喝着牛羊,或哼着民歌小调从庙梁子下来,我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我家是独家户,平时偌大的山林唯闻鸟兽声,寂寞又空旷,有人到来顿觉有了生机和活力。这些人中,必有经常下来捡柴火的世连表伯。每当正月大人外出走亲戚时,就会请他来给我们做伴,他白天要在地里干活,到傍晚时会背着背笼从庙梁子下来,以便于第二天早上捡些柴火背回去。老远,就能听到他时常哼唱着的一首民歌小调:
  “正月好,正月好哟长,
  户户挂灯了,
  家家煮肉了,
  亲邻串门了,
  吃磨盘会了。
  正月好,正月好哟长,
  地上雪消了,
  犁地扒粪了,
  种瓜点豆了,
  一年开始了。”
  世连表伯没有文化,一生似乎只会唱这一首小调。每当从庙梁子传来这首听得滚瓜烂熟的小调,我就知道是世连表伯来了,也顿觉乡村的夜晚不那么害怕了。他来到我家,先是房前屋后找些疙瘩柴在坑洞里烧起火,边烤火边给我讲不知道已听了多少次的“古经”,打发乡村的漫漫长夜,我也从心底里敬重、喜欢他。初三时我离开家乡在县城上学,准备外出打工的他曾找过我一次,在我父亲单位的房子里,虽然我们还是睡在一张床上,但在熙熙攘攘的县城,显得有些拘束的他不再唱民歌小调了,我也没有了听他讲“古经”的兴趣。再后来,我到离家更远的地方上学,心想毕业后参加工作有能力了一定对世连表伯好些,但未等到我毕业,不到50岁的他竟然因病突然去世了,给我留下了诸多的遗憾。但在我心里,世连表伯一直是个咋也忘不掉的人,他虽然活得卑微,但身上体现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助人为乐,勤劳善良。若干年后,我以他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石连》,发表后还获了奖,评委们觉得这个人物真实可信,是农村老实、本分、善良的人的写照,再次印证了文学来源于生活的真谛。
  儿时趣事
  在我的记忆中,儿时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与庙梁子有关。那时,庙梁子学校有学生90人左右,分五个年级,是个完小。快7岁的时候,母亲让我去庙梁子上一年级,学了什么已记不清,只记得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记得放学时一阵风似的从庙梁子跑下来,踩了路边的庄稼被批评;记得飘雪的冬天提着火炉踩着厚厚的雪去庙梁子,路上经常摔跤,火炉从手中飞出后,木炭在积雪上发出的“嗤嗤声”;还记得老师让我们用毛笔写大楷字,我拿着黑锭子磨墨写字,经常弄得手上、身上、脸上都是墨汁,被老师和同学们戏说“像个演老戏的”……
  去庙梁子上学,要沿着陡峭的山路爬两三里路,当时没有钟表,上学时间主要靠两种方法把握:一是家里的广播,当《东方红》的开始曲一响,大人就催促赶紧起来上学;一种是一队的学生要经过我家门前,听到他们的吵闹声,我就会一骨碌爬起来。有一次月亮很好,我一觉醒来见窗外大亮,以为睡过头了,急忙爬起来冲到庙梁子,却见学校大门关着,静悄悄的没有一人。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才听到广播响了,各条小路上陆续传来学生的喧闹声。
  山里的孩子都是家里的辅助劳力,周六下午放学早一点,我上学时便背上挎篮带着干粮,放学后就和小伙伴们去更高的北阳山里打猪草。那时家家户户都喂猪,山下猪草很少,而北阳山山大人稀几乎没有人家,猪草很多,我们走几十里山路爬上北阳山,打沉甸甸一挎篮猪草后,才在夜幕中摸索着回到家里。
  在庙梁子看电影是最快乐的事情。那时每隔一段时间,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就要巡回各生产大队放电影,到我的队上自然是在庙梁子。当时没有通电,放电影用的是小型发电机,放电影的师傅总是提前把发电机、放映机背来并调试,下午一听到庙梁子传来“扑嗵嗵”的发电机声,虽然知道天黑后电影才会开演,但我们一帮小伙伴就心急火燎地什么活也捉不住,有的把砍的柴火往道场中间一摔,有的把打的猪草往门口一扔,在大人们的呵斥声中,匆匆忙忙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庙梁子跑去。到庙梁子后,我们绕着银幕,在宽敞的道场里追逐嬉闹,等待着夜幕降临后电影开演。正片播放前,大队和小队总要先开生产会,还要演几分钟科技宣传、形势教育之类的“加演片”,对这些我们全然没有兴趣,只盼着闪闪的五角星能在银幕上出现,因为那时放映的多是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南红北战》《奇袭白虎国》《红日》之类的战争题材的影片。
  春节到正月十五之间,是平常生活中最隆重的日子,也是农家最轻松、最高兴的时光。大孩子们一般会聚在庙梁子“放阳灯”,即用皮纸糊成菱形大灯笼,里面点上松树枝或漆蜡油,靠热气的作用而升空,也就是现在的“孔明灯”。只要听说大孩子们准备“放阳灯”,我们总会在早饭后跑到庙梁子等着,用期盼的心、崇拜的眼光看着大孩子们一点一点地将“阳灯”升入空中,进而在欢呼声中没高没低地跟在灯下面跑,以便在灯笼燃料燃尽自行落下后,将灯笼从地里或树林里拾到,小心翼翼而又邀功似的交给大孩子们,等待再一次放飞。到了晚上,孩子们都会打着小灯笼,先在自家房屋周围玩一会,然后远远近近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到庙梁子游玩。那时的庙梁子,承载了我们许多的欢乐时光。
  二十世纪80年代初实行包产到户后,不再在庙梁子分粮食了,村上也很少开会了。渐渐地,村里的孩子们也少了,当庙梁子学校的学生由近百人降至十人左右时,学校也并入了镇上的中心小学。随着电视的普及和公社电影放映队的名存实亡,庙梁子再也没有放过电影,其曾经的重要作用已被村里人逐渐遗忘。前不久,我到庙梁子转了一圈,寻找童年记忆,原来的生产队保管房由于年久失修,一面墙已垮塌,学校教室和教师宿舍尚在,只是院子中间草比人深,作为火神庙时遗留下来的几块石碑,散乱地靠在墙角下,似乎还在述说着庙梁子的由来和曾经的热闹。
  一切迹象都表明,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那个生产力落后,物质、精神生活匮乏的时代一起成为了历史。新中国成立70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在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我们迎来了更加美好的生活。庙梁子及其往事,将激励着我们不忘初心,不断奋进,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