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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6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聆听蛙鸣
赵丰
文章字数:2478
   信手翻书,无意间就看到与蛙有关的文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辛弃疾的《西江月》。感觉里,就像回到了乡下的岁月。
  春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那时,我无法把它和青蛙联系起来。以至于,后来有人告诉我青蛙是蝌蚪变的,我还半信半疑。
  稻麦扬花的季节,一场透雨过后,曲峪河的蛙声此起彼伏。
  最早的蛙声,是从童年的记忆中飘逝过来。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声蛙。在懵懂的童年思维中,蛙声留下一种美妙的旋律。
  少年的夏天特别安静,宛若心灵里寂静的花园。现在,稍一静心,仿佛听到蛙在心灵的某个角落鸣叫。那是庞光镇西边稻田里的一个水潭。那洼水面安置在稻田中央,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陪衬着绿叶,几只蜻蜓,敞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水面响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有节奏的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荡。
  那会儿,我坐在水潭边的柳树下,树荫罩着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绿的身体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气,一鼓一鼓,圆鼓鼓的眼闪着晶莹的光。我俯下身子想捉住它,回去用水养起来,它却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潜入水潭,水面上荡漾起一圈涟漪。那个瞬间,失落的情绪随着涟漪在我的身心旋转。
  这种对景物的感觉,是从童年的思维中绵延流淌的。这种感知凝聚成一幅画面,让童年的我进入了一种无序的生命状态。法国生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宇宙的本质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生命之流”,即一种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动不息的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冲动,它永不间歇的冲动变化,故又称“绵延”。那一刻,我匍匐在池塘边,一颗童心进入绵延的生命之流。
  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人的一生,积存着诸多烦恼、孤独和沙漠般的空旷,影响着生命的进程,动摇着某种执着的追求,以及信念。我躺在某个角落,尽力排除外部环境的干扰,任思维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状态,完全进入了精神的载体,迈着舞蹈家般轻盈的步子穿过庸俗的人海,走向纯精神的目的地。不经意间,童年那幅画面就从心海泛过,蜻蜓、蛙声、清风、阳光,还有间隙的水面,这些都在慰藉着结满伤疤的心灵,呼唤继续前行的意识。闭上眼,让肢体舒展开,摆成青蛙仰面的姿态,脑海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激荡开来。
  蛙节奏鲜明的叫声,似乎在鼓励我“走啊—走啊—”
  许多的岁月逝去了,我依然在用生命的忠诚,守护着童年那个珍贵的细节。
  生命的运行中,我常常会感到空寂。瞬间,一只青蛙就神出鬼没与我对视,安慰着我的灵魂。
  对我来说,二十岁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理想和现实冲突着,我无法从生命的迷茫中突围。高中毕业了,那时推荐上大学,轮不上我,就只有下地干活。我身材瘦小,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间劳动方式,疲惫的躯体,在田野拉下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环境的泥淖里,听不到任何救援的声音。而且,我痴心的女友随意地向我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似挥去一抹轻烟般若无其事。
  忽然,想起童年里池塘的蛙声。一个麦收之后的傍晚,我去镇子西边寻找那面水潭。奇怪,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不甘心的我循着一条小溪毫无目的地行走,蜿蜒的河水把我的双足牵引至下游——我完全是无意识地跟随着水流行走,不知道它要引我走向那儿。
  那路程很漫长,仿佛我二十年中走过最长的一段。我绕过一个村庄,两片竹林,三座小桥,走着走着,我就面临着环绕着树木、草丛、沙堆的一面水潭。这是曲峪河下游的一个拐弯处,河水在这里淤积静止。我确信,水潭里潜伏着无数只青蛙,它应该有心灵感应。果然,在风的召唤下,水潭里的蛙声响起来,热烈、雄壮。
  依然是童年稻田中央水潭里蛙的那种叫声:走啊—走啊—
  在蛙声的鼓动下,树上的蝉也呐喊起来,许多小鱼儿跃出潭面,击破了水的宁静。片片鱼肚白似生命的音符,滑翔过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听了激越的蛙声。相比童年里的记忆,它成熟了许多,壮怀激烈,仿佛青春和生命的鼓点,添加了丰富的生命含义。
  我脱光衣服,纵身跃入潭水。身体和水面相接的瞬间,我听到一声巨响,与此同时,蛙鸣和蝉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鱼儿惊慌失措。
  也就是那个傍晚,壮怀激烈的蛙声给了我解读生命方式的启迪:走啊—走啊—
  二十岁那年的蛙声,渐渐就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再后来,我走进城市,迷失了蛙声。但这种迷失只是客观的,而在属于主观的精神状态里,我常常感受到蛙声。一个夏日的梦中,蛙鼓着眼,瞪我,从我的面前爬过。忽然,它停下来,回过头,鼓鼓的目光带着某种期盼,我知道,它在为我做着某种心灵的暗示。
  梦中醒来,我第一个念想就是出城听蛙。
  那个下午,我在秦渡镇东边的沣惠渠边找到了目标。那是很大一片被淘沙者遗留的坑,荒草、芦苇和沙堆将这些坑隔离开,排列着无数的垂钓者。两手空空的我,躺在沙堆的高处,虔诚地等待蛙声。
  傍晚,垂钓者相继撤离,我依然在坚守。我确信,芦苇、荒草与水的接连处一定藏着许多绿色的蛙。无数的岁月已经磨砺了一种意志与毅力,我有足够的耐心迎接蛙声在生命中的再现。
  在月光的迷离中,我期待的蛙的合唱终于出现了,宛若为我精心准备的演唱会,此起彼伏,浑然天成。静心,有一只蛙在距我一米远的草丛中鸣唱,叫声执着,悠长,是我灵魂中苦苦坚守着的一种旋律。我怀疑它是我少年时跳进庞光镇西边稻田里那个水潭中的那只蛙,尾随着我的生命运行,一直到现在。
  蛙声的合奏几分钟后戛然而止,只留下我身边那只蛙的独唱。它一声一声地缓慢了节奏,浸漫着悲壮,仿佛为我的生命送行。等到那只蛙静息时,月亮已升至中空。水面晶莹地映出我的心灵,宛若一只绿蛙的色彩和形状。
  聆听蛙声,成为我夏天里珍贵的生命细节。远离了乡村,我才渐渐悟出:蛙声不仅关乎农事,关乎民情,也关乎心情。辛弃疾的词将“丰年”与“蛙声”衔接在一起,正是映射出农人的情感。在农人的喜悦里,我一次次走出居住的小城,寻找一条河流,或者一片池塘,聆听蛙声。壮怀激烈的蛙声,让我捕捉到生命的本质。它们让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沦。
  蛙的叫声,内涵一种铿锵的力量以及昂扬的精神。夏日听蛙,对我来说,起初只是生命的迷恋,后来渐渐成为精神的指南。在蛙声里获取生命的解读方式,是我夏日里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