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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1月14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羊——商洛山中最温情的家畜
余显斌
文章字数:2621


   
  羊总是在山上。山上没羊,就如崖上无瀑布,就如树上无花,就如地里没有玉米、麦子,就没有山村的味道。古诗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黄昏下,夕阳落在天边,小村淹没在暮色中,这时,牧人吆喝着牛羊,一路归去。在山水田园中,羊总是与牧人相守,与村庄相守。
  王维在诗中道:“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翁绶在诗里说:“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羊,总是在山路上走着,在乡村小巷里走着,在河边走着,不时地,会伸头叫几声,咩咩,咩咩咩。这时,炊烟隔水一缕缕升起,母亲唤归的声音伴随着炊烟响起。
  羊不紧不慢地走进村庄,走得那么平和。
  羊咩咩叫着走进小村,总显得那么柔顺。
  在乡村所有的牲畜中,羊是最温驯的,最听话的。狗会咬人,稍不注意,会“汪”的一声扑上去,照人腿肚子来一口。猪一发怒,就会吐着沫子,瞪着一双小眼睛向人冲去。鸡呢,那么小也会啄人,其中最厉害的是母鸡,竟然会跳起来啄人。有些鸡很贼,不啄别的,专挑人眼睛下嘴,每一招都是致命的。
  羊不会,羊总是那么驯服,最多也就是撞一下人,不重,“咚”的一声,也就一个屁墩罢了。
  一
  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饲养。羊吃草,猪吃料,可猪一般都嘴滑,吃草料也会吃腻的。有时,喂猪的时候,一瓢猪料倒下去,猪将长长的嘴插入食中,耳朵摇几下,鼓着泡泡,就是不吃,或者抬起头,绕着圈“嗯嗯”地哼着。这时,如果向槽里撒一点麦麸,或者一点苞谷面,猪才高兴,才会吃得“咚咚”的,耳朵直摆,小尾巴也摆动着。
  猪不高兴的时候,摆着耳朵示威。
  猪高兴的时候,摆着尾巴讨好。
  羊则不,从不挑食。
  羊只会吃草。将羊赶到山上,人就悠闲了,任羊在草中转悠。到了黄昏,找到头羊,“咩咩”叫一声,一只一只羊签名报到一样赶来。赶来后,还有一点儿显摆,生怕牧羊人不知道,还抬起头“咩咩”叫一声,摆着尾巴加入羊群,兴颠颠地一路向家走去。有的小羊很顽皮,一会儿跳上一会儿跑下的,不见了母羊,就“咩咩”地叫;见着了,就“咩咩”地撒娇。
  这些羊即使有一只走失,也用不着害怕。
  羊一路走,一路拉着滚豆一样的羊粪蛋,不管它躲在哪儿,也会暴露行迹。
  我喂的羊中,有一只小羊非常调皮,刚坐下,一会儿就不见了它的影子。找不见,也不要紧,将老母羊拉住,老母羊一瞧不见了小羊,“咩咩”一叫,不见小羊出来;再“咩咩”一叫,那边草丛中,一声软绵绵的叫声,一只小羊绒球一样滚来。
  母羊赶过去,舔着小羊。
  小羊呢,围着母羊嗲声嗲气地叫着。
  母子的亲昵劲,不像一会儿没见,仿佛几年没见。羊多情,缺心眼,至于吃的,一把青草而已。
  二
  羊除了缺心眼外,还有一个特点,爱吃黄豆。这两个缺点常常被人利用,我就曾经利用羊的缺点欺骗过羊。
  那只被利用的羊,是一只小白羊。
  那只小白羊,我当然取了名字,就叫小白。
  小白很有灵性,一直跟着我,尤其老羊被卖后,它简直将我当成了它唯一的亲人。那时,我上午读书,下午放羊。放学后,回到家,书包一放,饭一吃,赶上羊就上坡。每一次都是小白第一个跑出来,围着我又跳又蹦,很高兴。
  娘看见说,它喜欢你。
  真的,它很喜欢我。在坡上吃草的时候,它有时高兴了,会撒着欢子蹦跳着,看见我坐在那儿,会向我低头冲来。这时,我会伸手抓住它的两只角,相互对峙着。有时,它会瞅我不注意,悄悄冲来,将我推倒,自己一跳跑了。
  每次上坡,我都会在衣兜里装着一把黄豆,到了地方,找一个草坪坐下,喊一声:“小白!”它“咩”一声跑过来,我拿了黄豆,它高兴地吃着,柔软地唇拱着我的手心,痒痒的,暖暖的。它吃完黄豆还不走,还围在我身边嗅着鼻子。我拍一下它的头,告诉它没有了,快走。
  它叫一声,恋恋不舍地走了。
  时间长了,这小家伙也有了经验,每次上了坡,我一坐下,它就屁颠屁颠跑来,用嘴拱着我的手,甚至把嘴往我常装黄豆的衣兜里伸去,一直到我将黄豆拿出。
  它吃罢,不再等,叫一声,撒着欢儿走了。
  它也因为信任我,进入了我的圈套。
  那时,我家里很穷,上学时没钱,爹决定将小白卖给人。买羊的人来拉,可是,小白一跳,跑到了一边,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们。
  爹无法,只有亲自去拉住它脖子上绳套,交到买羊人手中。买羊人套了绳,拉着走。小白四足定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被拉急了,它一跳一跃,一头顶在买羊人的肚皮上,买羊人出其不意,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小白再一次跑了,它跑得不远,就在我们身边环绕着,“咩咩”叫着,人走近时它跑了,人走了它又回来。
  它离不开人,可是,它此刻显然知道人会给它带来危险,又害怕人。
  爹让我去哄,我不,爹眼一瞪:“上学不?”
  我低着头不说话,在娘的劝说下,拿了一把黄豆“咩咩”一声叫,它耳朵一扎,向我望去。我伸出手,又“咩咩”叫了几声,它慢慢走近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来到我面前,嘴还没伸到我手心,我忙一把拉住绳套,它显然有些出乎意料,就那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它的眼中有一层云翳,慢慢变厚,然后溢出来,竟然是泪。
  它被带走了,一声声叫声在夕阳下回荡。
  多少年了,我走出学校,走出农村,走在城市的水泥道上,可是,小白的眼光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那双眼那么净,如两潭水。
  我永远记得,人世间,有一个生命曾那样信任我,却被我出卖了。我感到,我出卖的不是一只羊,是一颗纯净的良心。
  三
  放羊,是一件惬意的事。
  我的老家在大山里,山上长满了各种草,有节节草,有铁秆蒿,有狗尾巴草,还有山茅草。羊向草林一放,一天之内,都不用操心会走失,无论它怎么跑,都在草海中。
  和我一同放羊的同伴,名叫狗娃。
  我想,难怪他身后会跟着一只狗。我想,难怪他和狗会那么好。他气坏了,问我:你和小白那么好,你也是小白呀?
  为了这句话,我们在草坪上摔了一跤。结果,我摔输了,头上磕出一个包。
  为这,我们记仇。所谓的记仇,就是相互不说话。不过,那也只是一早上的工夫,然后就又和好了,架着膀子唱着歌。更多的时候,我们下狼背娃,或者在树上搭草棚,躲在下面睡觉,有时会睡着的。凉凉的山风吹着山坡,吹着我们,吹着山茅草,还有草林里的羊儿。梦里,能隐隐约约听到羊的叫声,还有远处的山歌声。
  一觉醒来,天已到了正午。
  有时,也会睡过头的。一觉醒来,夕阳如锅盖一样靠在山上,娘一声声呼喊在山脚下回荡。我答应着,忙赶了羊向家里跑。这时,夕阳已经下山,夕光泼在山茅草上,一浪一浪的,如红黑色的大海。
  我和羊在草海中走着,一直走向村子,走向娘呼唤的地方,那种情景距离现在,已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我早已走到娘看不见的地方,走在高楼与高楼之间。
  前几日狗娃来信,说农村没羊了。我听了,眼前又出现一只白羊“咩咩”叫着,向我一路跑来,一时,泪眼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