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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1月2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那村 那人(散文)
宋瑞林
文章字数:5580

  运粪
  春打六九头,到底是不冷了。
  勤快的狗剩给地里运粪。他脱掉了儿子在上海给买的羽绒服,换上毛衣,这件毛衣还是嫁到兰草河的大女儿给织的,袖口的毛线都脱落了,但他一直舍不得丢,每年春秋两季就穿在身上。狗剩把猪圈里的粪清理出来,猪粪和铡碎的苞谷秆混合一起,出粪时,臭烘烘地冒着热气。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腐熟的猪粪比化肥好,种出来的苞谷茎秆粗壮,苞谷棒子大,籽粒深。红薯垄埋入猪粪,红薯个大,味道干面,甜得很。
  出粪是重活,狗剩热汗淋漓,头发上热气腾腾的。狗剩坐在猪圈旁一块大青石上,“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他的水烟袋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水烟壶是真铜,上面是一层斑驳的铜锈。没有铜锈的地方,明晃晃的。
  狗剩这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去过黄村,那也是买一把斧子或者一把麦镰。远在上海的儿子不停地打电话想让他去大上海住,他才不去呢。城市的楼房那么高,直插云天,人住在里面像在鸟笼里。一进门,“啪”的一下就关门,对面的邻居住了几十年也不认识,有啥意思?他才不去呢!城里哪有咱农村舒坦、宽展?一家吃饭,左邻右舍都知道。你吃我家一块黄馍,我吃你家一碗绿豆面,多好,多亲热。连续的吃了三袋烟,狗剩开始把猪粪往架子车上装,路过的蒋伯说:“咋恁着急,种苞谷还早着呢。”狗剩说:“你做活麻利,我是肉蛋,早些预备,紧干慢干就到跟前了。蒋伯说,你不敢少装些,你看车轮子瘪成啥了。”狗剩把铁锨插进车子上的猪粪,顺手把背带背上,低头架着车辕杆,车子缓缓往前走着。到底是装得太多了,车子沉得很。车子“咯吱、咯吱”地响着,狗剩的身子几乎挨着路面了。狗剩用粗大的手掌抹着脸上的汗水,用肩膀扛起车辕杆,猛地一使劲,把猪粪倒在地头。歇一会,气喘得不行,心突突突地跳。空架子车放在大路边,狗剩走到河边撩水洗脸,清亮亮的水花在他面前粲然绽放。再歇一歇吧,坐在河堤的老柳树下,凉津津的,身上的汗褪下去了。河床上的衰草丛间,慢慢透出绿意。头上的柳条子上是毛毛虫一样的芽芽。“嘿,把它的,春天都来一向了么。”
  放牛
  “奥——奥——”老秦拖长声调吆喝着他的五头牛往回走。红石沟的草茂盛,一到夏天,沟里阴凉、清爽,到这里放牛,周围没有庄稼地,老秦不担心牛偷吃庄稼苗子。沟里有一条一年四季哗哗哗流淌的溪流,小溪流的源头是常年积雪的天炉山。说是沟,其实是两山夹峙的峡谷。山中小河一路叮叮咚咚地唱歌,清亮亮的水浪花飞溅着,濡湿了河边的野草野花。牛渴了,慢悠悠踱步河边喝水,草丛中的蝴蝶飞到了牛背上栖息,透明的翅膀轻轻地扇动着。喝水的牛舒服地哞——哞——叫着,逗引水边香椿树上的喜鹊喳喳喳鸣叫起来。老秦是勤快人,他在坡上捋格拉叶,格拉叶到底是老了,他挑嫩一点叶子捋一些。昨个晚上,老婆子嘟囔说:“家里没有菜吃了,地里的菜苗还小,你不赶紧趁放牛时候捋一些格拉叶回来,我给咱捞酸菜吃。”五头牛散开在草坡上吃草,老秦不用管它们。他细心地捋格拉叶。别看这嫩蓬蓬的叶子,开水一焯,去掉青涩味,吃糁子饭美得很呢。老秦手快,捋了大半布袋格拉叶。
  老秦也没个手表,他的手表就是天上的飞机,他老是看头顶飞机飞过去,他知道快饭时了,牛也吃饱了。这不,飞机在红石沟上空飞过去了,留下一道波浪般长长的尾巴云,他赶着牛往回走。牛像个哲学家慢腾腾地走着,老秦急了,甩了一下放牛的鞭子,鞭子“啪”地炸响着,牛走得快多了。老秦用脏兮兮的毛巾抹着脖子上的汗,自言自语:“在沟里不觉得,咋一出来,狗日的,咋这热呢。”吃饱草的牛“扑腾”一下拉出一堆屎,老秦骂了一句:“不添还人的东西,你不敢憋住,给咱把粪拉到牛圈里。”转过榆钱岭,老秦老远看见家里灶房上冒烟呢。老秦嘟囔说:“都啥时候了,死老婆子才做饭啊,不晓得人饿吗?”人和牛走得好快,不一会到家了。老秦把牛赶进牛圈,锁好门,走到灶房门口。“你一早上在屋弄啥嘞,这时候饭还没做熟?”
  “早都熟了,我刚才又添了一把火,给你托了几个豆核包子馍,你不是爱吃么。”“哦,我说嘛,老远看见咱屋灶房都这时候才冒烟,饭早都熟了么。”“你一天放个牛,还摆亏欠。我让你捋的格拉叶呢。”老秦正在洗脸,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窝不是,满满一大布袋呢。”老婆子脸上笑成了花。“还有功劳么,一哈吃过饭,我就给咱捞酸菜呀。”
  翻冬地
  一年四季,山里人闲不下来。冬天多少能闲散一点,除了把地里的庄稼,树上结的果子拾掇好,还要把收过庄稼的地深翻一遍。张吉祥是干农活的老把式,他翻冬地翻得最深了。吃过早饭,太阳暖洋洋的,天空蓝玻璃一样蓝。田野上飞过一群乌鸦,哇哇哇地叫着,像一片黑云落在门口的地里。张吉祥扛着他用了三十多年的镢头,上李世营塬上挖地。镢头是在兰草街上铁匠铺打的,兰草街的铁器活远近闻名。只有逢集时候,铁匠铺才开门,两个徒弟穿着浑身被火星烧成洞洞的衣服,抡着铁锤正使劲地锻打着从炉子里拉出来烧红的铁条,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师傅在旁边不停地指挥,徒弟脸上热汗涔涔,头发上冒着热气。“好了,好了。”师傅喊着,让拉风箱的另一个徒弟停下来。赶紧把成型的镢头放进旁边的一个水池子里,池子嗤嗤嗤冒着气,把铁匠铺罩严了。那一年春上,张吉祥就是这样看着这把镢头在他面前打成的,他付钱时,铁匠铺师傅说:“我给你说,这把镢头用坏了,你来寻我。这可是一块好铁呀,你没看,蓝乌乌的。”“嘿,真是的,这把镢头越用越利活。”门口有人来借,张吉祥支支吾吾,不借。李世营塬那块地可是块好地啊,每年冬天,张吉祥都把地翻得很深,一冬天,他好像不干别的事,就是翻这块地。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草丛中不时“扑棱棱”飞出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张吉祥吆喝着。
  这块地远得很,张吉祥走得热了,用毛巾抹着脸上的汗。“把它的,早上冷得很嘛,我就说今个是好天,昨个晚上在火塘烤火,火嚯嚯嚯地笑,南驴伯还硬说天要变,看咋样!”张吉祥心里自说自话。到地头了,张吉祥要抽一锅子烟的。他从一个小布袋里用手捏出一撮金黄的烟丝,按在烟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山地里一片寂静,头顶是水一样清澈的蓝天。过足烟瘾,张吉祥开始干活。昨儿个晚上到底是冷,一镢头下去,地块纹丝不动,使了好大的劲,才把镢头拽出来。咦,今年上冻得早。看太阳再晒一会,咋样。张吉祥坐下来,连续抽了三袋烟。再挖,果然松动了。他挖得很深,把地下面的死板土翻上来,明晃晃的,冒着热气。他朝手心唾了一口唾沫,甩起撅头挖起来。越挖越有劲,不一会,身后挖了好大一片,湿漉漉的。这把镢头真的好使唤,镢头把磨得光溜溜的了,镢头依然闪着幽蓝的光泽。地里好静,只听见他挖地的声音。他脱去棉袄,内衣湿透了。嗯,赶紧挖,不然就上冻了。一上午,张吉祥没有停下来。这块地有八分多,像他这样挖,再来两次就翻完了。
  洋芋块糁子汤
  太阳越过狮子头山照到院子中间的时候,老秦放牛才回来。他热得满头大汗,丢下放牛的鞭子和装格拉叶袋子,一进门,端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老伴给他端来洗脸水,他撩水洗脸,盆里的水成了黑色。洗毕脸,老秦坐在竹凳子上,喘着粗气。小木桌子上老伴已经摆上了一小盆酸菜、一碟酱辣子,馍篮里是金黄的苞谷馍。饭是糁子汤洋芋块,老秦夹了一筷子酸菜,就着糁子汤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
  老伴说:“看把你美的,糁子汤那有大鱼大肉好吃?不嫌咱农村人可怜。”“可怜,谁说的?家常饭养人啊。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大清朝,慈禧老佛爷一路西逃,跑到咱西安,喝了一碗糁子饭,当场赐名‘黄金饭’呢。”老秦吸溜吸溜喝着糁子汤,洋芋块干面干面的,他顺手拿起一块黄馍,剜了一点辣酱,好辣,呛得老秦咳嗽起来。老伴用手在老秦背上轻轻拍打着,老秦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就是辣子虫,一辈子吃不够,老了,老了,逞能得不行,不敢少吃点。”老秦嚯嚯嚯地笑。这时候,牛圈里的牛“哞——哞——”的叫起来,老伴说:“牛都笑话你呢。”“你胡说啥呢,牛和我有感情,它是夸我说的对呢。”牛“哞——哞——”又叫了起来。“死老婆子,你看咋样。”
  南驴伯
  南驴伯今年八十五岁了,依旧孑然一身。他一个人住在村子河对面向阳的黄泥小屋里。南驴伯整天黑着脸,一天到黑和谁都不说话。我去了能和我说几句,那也是我问一句,说一句,如果我不问,我们就陷入了沉默。“伯,你年轻时就没有喜欢的女人。”“你这娃,问这做啥。都过去多少年了,不想提说了。”嘿,有门。“那就是说,伯年轻时喜欢过女人也谈过恋爱喽。”“唉,你这娃还逗惹伯哩。谁年轻不喜欢女人。伯年轻时多少也读过一些书,跟着少东家走州过县走马行船,到过很多地方。我给东家当差,有一年到了扬州地面,东家经常在这里市场批发丝绸,一来一往,我和丝绸商的女儿熟悉了,南方的女娃娃呀,那个水灵,特别是那一双毛眼眼,看得人心头发颤呢。南方雨水多,那一次正好赶上了梅雨天气,一时半会走不了。闲来无事,我和少东家就在丝绸商家听苏州评弹,虽说是吴侬软语,听不大明白,坐在客厅里,看外面细雨蒙蒙,听着江南旋律,真有点忘记故乡认他乡了。
  那女娃来回穿梭给我们频频倒茶,给我倒茶时,我看着她,面皮都红了,一慌神,茶水洒在我衣服前襟上,姑娘连忙给我擦拭,我谦让着,离得近,我看见姑娘脸上的皮肤就像煮熟剥皮的鸡蛋在胭脂盒滚了一样,白里透红,好看极啦。姑娘瞄了我一眼,我慌得低下头装着品茶。
  那几天一直下雨,我和那姑娘接触多起来。我们说的不多,彼此之间都有了好感。她喜欢我们山里人的憨厚本分,我喜欢她的柔情似水。我们相约等时机成熟了,她再给父母大人禀告,我就正式向她求婚。天终于放晴了,我们整理好丝绸,要逆江而返,临走前的夜晚,姑娘哭成了泪人。她叮嘱说一定等我娶她。谁知道我们再一次去的时候,不见了那姑娘,我又不敢当面问她的父母。只好悄悄在她家店铺附近打探她的消息,一打听,真是晴天霹雳,她父母嫌弃我是下人,觉得我们相爱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有辱门庭,硬逼着姑娘远嫁给另一个商家的儿子,听说那女娃嫁过去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娘家。我只好怅然而返,实指望这次请东家给我提亲,没有想到上次见面竟成了永诀。”我没有想到寡言少语的南驴伯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后来呢?”“后来我回到老家,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姑娘,发誓不再娶妻。”南驴伯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放羊
  早上起来,天灰蒙蒙的。空气有些潮湿,爷爷穿好对襟上衣,嘴里啃着烟管,狠狠地过着烟瘾,爷爷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走到羊栏,羊们都扬起头,蜂拥着朝圈舍门口,咩咩声一片。
  打开圈舍的门,羊们都往出挤,爷爷吆喝着,担心把小羔羊挤坏了。这条小路是羊们一早一晚经常走的,路上布满了羊蹄印子,羊屎豆子滚得满地都是。空气中一股膻气。这是一条幽深的山中峡谷,峡谷中水流潺潺,水花四溅。峡谷两侧是茂密的树林,有的是葳蕤的野草。几只羊有些渴了,在山泉边喝水,头扬起来,嘴巴湿漉漉的。更多的羊撒开蹄子,散开来隐身到草坡上,羊吃得好高兴。爷爷拣了一块青石板坐下来,将羊鞭子放在身边。从腰里解下一个有松紧带的小布包,用烟袋在里面掏着,不一会,烟锅里满是金黄金黄的旱烟丝。打火机用的是汽油,一打,小小的火焰着了,爷爷就着火吃起烟来。到底是起来得早,整个大山依然笼罩在水汽弥漫中,草坡上看不到羊了,隐隐约约的听见咩咩声,仿佛羊在告诉爷爷:“我们正吃得美着呢,你歇着吧。”
  山坡上的水雾慢慢散开,草木清晰起来。山上多的是青冈树,高处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林。草坡开阔的地方,不时飞起三五只野鸡,飞鸣着又落到另一片草地上藏伏起来。树林上空有一只鹰,不知疲倦地画着看不见的圆圈。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玻璃,看上去鹰像一个小黑点。爷爷坐的大青石上,偶尔飞下来一只喜鹊,喳喳喳地叫着。爷爷烟瘾好大,还在抽。他把烟管在石板上磕着,站了起来,他吆喝着只有他的羊能听懂的话,羊们听到爷爷的吆喝,慢慢朝山坡下移动着。太阳升得老高,树林里辉映着一道道彩色的光线,树叶被照得发亮,树枝上不知名的鸟儿欢噪着,响成一片。“奥——奥——奥!”爷爷又吆喝着,听见头羊脖子上的铃铛响着,羊群聚拢来,爷爷疼爱地抱起那只小羊羔,旁边的那几只羊羔咩咩叫起来。放下羊羔,爷爷甩了一下放羊的鞭子,叭的一声,羊们列队朝山下走去。走到山脚下,吃饱草的羊们喝着清湛湛的水,舒服地叫起来。
  山里人的冬天
  山里的冬天,冷。滴水成冰。
  山里人不冷。
  一大早起来,吃过婆娘做的鸡蛋葱花拌汤,扛上磨得雪亮锋利的大斧头到山里头砍柴。
  走在山路上,山高风大,缭乱着山里汉子的头发、衣襟,汉子刚点燃的一支烟迅速缩短,“啪”地吐出去,骂一声:“这狗日的风。”眼睛搜寻着山上的树林,粗壮的树木不能砍的,只是“括”上枝条,这些树好多年了,树上的纹路好像人的眼睛,看上去好亲切呢。
  树屑飞溅,砍柴声回荡在寂静的林子里。汉子额头汗津津、油光光的,浑身好像起了大火,他脱去臃肿的棉衣,露出婆娘给织的针脚细密的毛衣,甩开膀子又砍起来。
  砍柴声惊醒了林子里栖息的鸟儿,鸟儿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这时候,晨曦明亮,树林里辉映着一缕缕阳光,汉子哪有心思看呢。一冬天弄不下柴火,树木绿了,大长一年,婆娘做饭烧啥。
  差不多了,汉子身边砍了好大一堆。他才停下来,坐在大青石上吸烟,狠狠过足烟瘾,又扯了一些葛条拧成绳子,葛条拧的柴火绳子结实得很,柴火干了,绳子还能挂腊肉呢。
  太阳老高了,汉子背起柴火一步一步走下山岗。
  回到家,婆娘嘟囔说,你就是显本事,不敢少砍些,慢慢来么,以后挣下伤累病就不能啦。汉子嚯嚯地笑着,不咋,这球大一捆柴火,明天还要砍呢。
  婆娘端来洗脸水,汉子撩水洗脸,一盆清水洗成了黑水,婆娘说,弄柴火是大重活,明儿个歇歇再砍。
  汉子喝着苞谷糁子糊汤,就着酸菜,美得很。
  婆娘说,我给咱生火,好好歇歇。
  汉子说,就不冷么,生啥火。你给我找一件衣服我换上,明早我进山再砍些柴火。
  婆娘说,你呀,骆驼。
  作者简介:宋瑞林,洛南人,乡镇干部。先后有30多万字发表在《幸福》《新华日报》《陕西工人报》《陕西农村报》《商洛日报》等报刊。

  (题图:李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