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盼过年，那是盼吃肉。中年以后怕过年，那是怕变老。盼也罢怕也罢，该来的总该要来。肉吃不动了，白头发一天天多了，像老树上又多了一圈年轮。这不，牛年春节又来了。年夜饭依旧吃不动，春晚依旧不好看，红包依旧抢不完。手机依旧不丢手，边刷边充电，好像怕错过什么。
　　鼠年的不一样，不说大家都知道。那个讨厌的新冠还在世界上晃悠，口罩成了排名第一的生活用品。当初嘲笑别人爱命的人，也怕染病戴上了口罩。武汉封城，口罩抢手，一只卖到几十块钱。能买上口罩的人，比当年能买到彩电的人还吃香。
　　国人听话，让戴口罩就戴，让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有个朋友三个月没出门，等政府号召出来拉动消费时，一出门阳光晃得差点跌倒，头发疯长能梳长辫子，理发时小师傅先拍了发抖音，起名叫“防疫长毛男”，还说他从来没见过男人头发这么长。长发飘飘，一看就是艺术家。
　　洋人肉吃多了，脑子也吃坏了，只信人的自由不可侵犯，领导没权让我戴口罩，成群结队上街游行要自由。该旅行拖家带口上飞机，想休闲沙滩上穿比基尼人挤人晒太阳，酒吧里不戴口罩疯玩。
　　耍是耍美了，新冠乐哈哈哈也传得美，得病的人多得数不清，都上亿了，死了几百万人，有的国家连墓坑都挖不及。按老经验说，病毒越传越弱，折腾一年早该过去了。可新冠成了老冠还赖着不走，跟着冬天的寒风，像当年的鬼子一样悄悄进村了。时不时零星有患者了，街上戴口罩的人又多了。为了不让疫情反弹，政府发了号召：非必要不流动，尽量就地过年。
　　过年的主题是团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成了国人共识。几亿人口的过年大流动让中国有了个专有名词：春运。政府让就地过年，去年困在故乡无法出门，今年又困在他乡无法回家，把他乡作故乡，不管情愿不情愿，国人又一次听话了。孩子从小就听话，自然退了订好的机票，第一次一个人在上海过年。
　　我们都是祖国听话的好孩子，烦别人教育。如同烦我五十多岁还常让我快八十岁的母亲教育一样。她老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是娃，就得管着你。”
　　我的孩子也烦我和她妈教育，可要一个人在陌生的他乡就地过年，亲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老婆说：“当年计划生育，咱们听话，像咱们父母那样，有三四个娃，也不愁过年空巢。”我说：“再美的老巢也留不住长大的鸟。烂船靠一湾，熬煎；好船去远航，思念。再多的娃都得有自己的家。空巢是命运，躲不过。人这一辈子，只要不闭眼，就有操不完的心。好在能微信视频，与待在跟前一样。”
　　老婆说：“看得见摸不着，咋能一样呢？谁让咱总是听话呢。”
　　我说：“听话的老实人老吃亏，可咱听话惯了，不听话又能咋？”大年三十，央视春晚在电视上响着。除了观众的口罩喜庆，背景高大上跳舞很卖力之外，春晚找不到缺点也没新亮点，就像过年得吃饺子，只是应景的年俗而已。
　　新年时钟响起时，让电视静音，一家三口一人一个手机，视频通话。我们在丹江边，孩子在长江口，我们在312国道、沪陕高速的这头，孩子在国道、高速路的终点那头，相隔一千二百多公里，开启牛年不一样的团圆仪式。老婆先问吃的啥，这天咋过的，明天弄啥，对牛年有些啥规划。孩子发孝敬钱，大人发压岁钱，都是微信支付，哪怕在视频里也得有仪式感。大家都笑着，孩子还在视频里磕头，感谢爸爸妈妈……几十分钟下线时，一下静下来，静得让人心慌。老婆哭了，说：“过得这啥年嘛，可怜的娃。”我说：“孩子自己成家那一天总要来的，寂寞的空巢年，以后不想过也得过，就当咱听国家的话演习了一下。”
　　劝着别人，我自己心里也酸酸的，索性走到阳台。遥望牛年第一天还黑着的天空。城里很静，远处郊外的鞭炮声隐约传来。想想亲人朋友的好，想想心恨不得掏出来的友人的背叛，想想对世界的无力感，想想自己一事无成、华发早生，想想远方孤独得忍住不在视频里哭的孩子，忽然悲从心来，胸间一阵绞痛，脸上湿湿的，一摸，不知啥时已泪流满面。
　　好在黑夜不会出卖脸上的泪，抹一把，吸口新鲜的空气，从黑暗中走回灯光下。我笑着说：“牛年到了，‘牛’转乾坤，都会好的！”
　　今日头条上一个叫牛弹琴先生的一段话，说得挺好的：“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家，但今年和很多人一样，我也就地过年了。环顾世界，几个国家能够做到？这就是中国人的牺牲和奉献，这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自律和品格。这样的中国，能不复兴崛起？”
　　著名网红医生张文宏也说过，就地过年是作出了牺牲，没有谁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我骄傲，我们这些吃瓜群众家庭，也在这一年最重要的节日，在这本该全家团圆的时刻，像众多中国人一样，作出了自己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