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可书朝还是穿着他那件永远也舍不得脱下的黄棉袄，大摇大摆地走在村道上，书朝的步子迈得很大，就像得了软骨病一样疯疯癫癫。风把书朝的头发吹得很乱，他也不整理一下，依然我行我素地走在风中、走在立春后的村道上。
　　开过年的时候，村上召开村民评议大会，要确定哪些人能脱贫，哪些人不能脱贫，哪些人可以当贫困户，哪些人不能当贫困户，大家一致同意书朝当贫困户，但书朝坚决不当，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不缺胳膊少腿的，干吗要当贫困户，书朝说这话的口气很坚定，好像当贫困户是一件很见不得人的事。不当就不当，好多人想当还当不上呢！村里人就骂书朝是傻子，好好的贫困户不当，想成精不成。
　　据听说书朝年轻时候念书很聪明，数理化成绩好，本来是个大学生的苗子，偏偏在高考的前几天，从空中飞来一块鸡蛋大的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书朝的脑门上，书朝在医院躺了七天，出来后整个人就傻掉了。书朝没能参加高考，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其实书朝不疯也不傻，就是瘦高瘦高，像根苞谷秆蔫不拉几的，看起来没精神罢了。四十老多的人，还没成家，整天在村子里游荡，尤其爱在闲人堆里扎堆，爱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比如说圆周率后六位是啥、二氧化碳是由啥分子组成的、三角定理是怎么回事、电磁场为啥有正负极，能不讨人嫌吗？时间长了，人们就说书朝是疯子。村子里爱谝闲传的地方，他一去，该说的不说了，该笑的也不笑了，人群就像鸟一样“哗”地散开了。书朝知道人们烦他，也不恼，慢慢地，书朝就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了。
　　书朝住的是土房子，已经很旧很老，墙壁土得掉渣，书朝也没考虑用砖砌一下。他在屋前屋后堆满了苞谷秆，把房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就像个草房子，冬天风一吹，整个草房子就像有一百只老鼠在跳舞。夏天就不一样了，书朝的屋顶长满了绿草，还开出了类似荞麦花、蒲公英一样的花朵，很多小孩跑过来喊：草房子开花了，草房子开花了！书朝望着房上的花草，一副很陶醉很受用的样子。然后就翻箱倒柜地找糖果、花生、瓜子，孩子们拿到吃食后作鸟兽散，书朝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就傻傻地笑了。
　　书朝有一个旧式半导体收音机，木外壳已经乌黑铮亮，可以当废品扔了，可书朝舍不得，捣鼓了几次，装上电池，竟能发声。书朝每天从村道散步回来，就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听秦腔戏，偶尔还哼几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调子。
　　大概从去年开始吧！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住进了统一规划的新村，红砖蓝瓦房，窗明几净，院落整洁，新村里有路灯、有风景树，还有小广场，完全一个美丽乡村的样子，村上的巨大变化让兄弟村，甚至是外乡镇的领导刮目相看，外乡镇的干部一茬接一茬前来考察、取经。村主任张德水往广场上一站，滔滔不绝地讲解本村成功经验，脸上很有神采。每次看到这种场合，书朝都会把房门关紧，躲在屋子里听新闻、吼秦腔。
　　村主任张德水不是没有征求过书朝的意见，只要他愿意，村上无条件给他换房子，书朝不干，说草房子住着舒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冬暖夏凉自由自在，再说自己也没给村上做过贡献，住进去不踏实。村上人用苞谷秆、树根、枯枝败叶做饭，但书朝用电磁炉、电饭锅，他说柴火做饭不卫生，产生的二氧化碳有毒，产生的浓烟会把人熏死。遇到村上停电，书朝情愿饿着也不肯用柴火做饭。村上想把书朝送到敬老院去，可书朝年龄不够，没病没灾的，当然不符合条件。这次村上让书朝当贫困户，说穿了就是想照顾书朝，国家对贫困户有很多优惠政策，这谁都知道，可书朝不买账，说当贫困户最没出息，他不想靠别人救济着过活。书朝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根本就不给村主任得理的机会。
　　书朝的草房子蜷缩在新村的最东边，看起来和新村格格不入，就像一幅优美的画上多了一处败笔。去年就是因为这处败笔，村里没有被市文明委评上美丽乡村，今年村上想争取评个美丽乡村，就必须把书朝的草房子扒掉，一提到拆迁，书朝软硬不吃，这让村主任张德水大伤脑筋。
　　书朝迈着散乱的步子走在洁净的村道上，路过村委会的时候，一个老婆婆拦住他说，朝娃子，给我看看这收音机咋没声了。书朝的小名叫朝娃子，书朝接过收音机，左看右看，三下五除二就拧好了，收音机发出洪亮的秦腔唱段，老婆婆乐呵呵地走了。就这么小小的一幕，村主任张德水全看在眼里。村主任一拍脑门，有招了。
　　村主任在新村里专门腾出一间门面房。门面房上挂了一个牌子叫“书朝家电器修理部”。村主任对全村的村民说，凡是用坏了的电器，电视机、收音机、洗衣机，甚至电热毯、电风扇都可以拿过来。修理部收拾好后，村主任去请书朝来修理这些电器。
　　书朝似乎生来就是修电器的，这些破损的家用电器一经他手，该转的转了，该出声的出声了，该发热的发热了，该亮光的亮光了。有些一时三刻修不好的，书朝就找书籍、查资料，需要什么部件，书朝就去街道购买。
　　书朝甚至去城里、去镇上参加各类家电修理培训班。
　　书朝对修理电器的热心几乎到了发痴的程度。
　　书朝吃住在修理部，除过吃饭睡觉，就是修理村民送过来的家用电器。
　　书朝戴副墨镜，有时拿个氧气焊枪，有时拿个烙铁，对着线路板一阵点射，认真的样子有点像科学家。
　　书朝修电器修出了名堂，邻村的村民也把破损电器都拿过来让书朝修。
　　书朝稍微闲下来大约是两个月以后吧。两个月以后，他才想到自己还有一个草房子。
　　书朝从修理部出来直奔他的草房子。
　　哪里还有他的草房子呢！
　　书朝的那座草房子早已变成了一片花圃。
　　花圃里五颜六色的鲜花开得正艳。
　　（题图李雅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