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饭后，天蓝格莹莹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上，光秃秃的树枝在阳光下精神得像春天的大公鸡。我们一群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悄悄从家里溜出来，去找跛子爷。
　　他对我们可好了，去山上捡柴时遇见野李子、野杏、毛栗子，都摘回来给我们吃，有时还把村里喂牛的苞谷粒悄悄炒熟给我们吃。我们可喜欢他了。
　　跛子爷刚吃过饭，洗了锅碗，又开始烧热水。冬天里，牛吃的草料太干了，要喝水呢，可河里的水太凉了。跛子爷才不舍得让牛喝凉水呢。他把两大桶水添进锅里，从外面抱了一大抱苞谷秆，我们如一队散兵，每人怀里都抱着铡碎的苞谷秆，跟着跛子爷放到灶膛前。
　　跛子爷开始生火，我们还在抱苞谷秆。地面上撒着许多碎苞谷秆和苞谷叶子。风箱声噗—嗒—噗—嗒不停地响着，我们围在边上叽叽喳喳。跛子爷只是笑着，还不时地回答我们那些古怪的问题。
　　给牛槽里添上热水。跛子爷端着一个木盆，放到院里的木墩子前。拿木勺把锅里剩的热水舀到桶里，再一跛一跛地拎出来。桶里的水一漾一漾的。我们围在木盆边，看着跛子爷把水倒进盆里，在太阳下冒着热气。
　　水溅出来，溅到我们脸上，热乎乎的。我把手指伸进去，蘸了一下，赶紧拿出来。“真烫！”军把手伸进去试一下，英子也伸手去试。
　　跛子爷坐在墩子上，脱掉鞋子，一层一层解开他那一年到头都裹在腿上白里发黄的缠子，挽起宽松的棉裤腿，慢慢褪下了袜子。
　　“跛子爷，你的脚咋是这样的！”英子喊。
　　“跛子爷，你的脚咋了？”他们一起喊。跛子爷抬起的那只脚刚脱了布袜，悬在空中，苍黑的皮肤，蚯蚓似的青筋起伏在脚背上。前脚掌上只有中间两根趾头，别的地方光秃秃的，脚掌下一片厚厚的黑甲，脚后跟粗糙得如同一块黑浮石。
　　“你看，我的脚。”英子麻利地脱掉鞋袜，伸出她那白嫩的脚掌，五个小脚趾红润滚圆，像五个调皮的孩子。
　　“你看你看，我的脚是这样的，跛子爷。”芳也脱掉鞋袜翘起脚掌。
　　平、凤儿姐、军都在脱鞋。
　　一排白嫩的脚丫子翘在空中。跛子爷把他的脚放进木盆里。笑着用他粗糙的手指，逐个挠挠前面伸出的小脚丫。
　　他们嘻嘻哈哈地收回了脚，东倒西歪地站住了。
　　“跛子爷，你的脚咋跟我们的不一样呢？”凤儿姐问。
　　英子也跟着问。
　　跛子爷笑笑。“娃呀，我的脚以前也和你们一样哩。”
　　“那现在咋成这样了呢？跛子爷。”
　　“你没骗人吧？跛子爷。”
　　“没有啊！那一年。我在朝鲜战场上打仗。”
　　军插话：“跛子爷，你还打过仗吗？”
　　“嗯，我们为了伏击敌人，一动不动地在雪地上爬了七天七夜，等战斗结束，我的脚趾就冻坏了。没办法就截成这样了。”跛子爷说。
　　“哦，跛子爷是英雄喽！跛子爷打过仗。”军高兴地跳着喊。
　　“娃呀，我哪里是英雄啊？我不是英雄。”跛子爷苦笑着说。
　　“你有勋章吗？英雄是有勋章的。”平质疑地问。
　　“我哪有勋章啊。那一场战斗结束，我就变成残疾了。脚好了以后，部队就把我编到炊事班去了。”跛子爷笑着说。
　　“你这么丑，你才不是英雄呢。”英子指着跛子爷脸上那道从耳根一直斜到嘴角的疤痕说。
　　跛子爷愣了一下，笑着说：“娃呀，哪儿有那么多的英雄呢？”
　　“你说你的脚是战斗中受伤的？没骗人吧？”凤儿姐问。
　　“你没骗人吧？”他们都问。
　　跛子爷怎么会不是英雄呢？他的脚都那样了，还有他脸上的伤疤！他怎么能不是英雄呢？我很伤心。我讨厌他们。我走过去蹲在跛子爷身边看着他们。
　　“不骗你们。娃呀，我都这把年纪了，骗你们干啥呢？”
　　“那谁能证明你打过仗？”凤儿姐又问。
　　跛子爷没说话。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空中飘过的一朵白云，似乎想和云一起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跛子爷用他沙哑的声音开始唱歌。歌唱得并不雄赳赳，甚至有些凄凉。
　　跛子爷的脚还泡在水里，他没顾得上用手搓一把。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如果是那豺狼来了，对付他们的有猎枪……”
　　跛子爷的歌声已经让孩子们停止了叽喳。凤儿姐他们也跟着唱起来。
　　我突然想起，凤儿姐跟我说过，听大人说跛子爷以前娶过媳妇儿，他晚上老说梦话，半夜三更冲啊杀啊的，他媳妇瘆得慌，就吓跑了，再也没回来。跛子爷就一个人过了。
　　阳光下，跛子爷脸上的那道伤疤，随着他唱歌的口型，一上一下地动着。可我怎么看它都像一块光彩熠熠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