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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10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乡村物语
丹影
文章字数:5968
  
  草物
  草在乡下人眼里是最卑微的,却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用草做成的物件,弥补了困难时期物质的不足,比如草鞋、草帽还有蓑衣等,那些远去了的草物常常能勾起人们对乡村生活的回忆。
  草鞋在老一辈人眼里是极为普通的鞋,生活在乡村的人,几乎人人都会打草鞋。打我记事时起,父亲就常常利用雨天打草鞋,那时一到夏末秋初,秋庄稼还没完全成熟,有了空闲,人们就去豹子崖断葛条,那里的葛条有镰把那么粗,是打草鞋的好材料。于是,父亲每天清早一下炕,顾不上吃东西就赶到那里,等太阳晒圆了院子,这才远远看见门前蜿蜒的山路上,父亲背着背篓蹒跚而来,背篓上的葛条盘得像小山似的。一连几天,他早出晚归,终于断够了一年用的葛条。
  接下来,父亲要把葛条用碾子碾成麻状晒干,放在厦屋的楼上。每到下雨天,虽不用下田干活,可他那双手不能闲着,就把草鞋床子支起来打草鞋。父亲动作娴熟,加上葛麻散发出甜丝丝的青草气,吸引着我。每每这时,无论村里伙伴怎么叫我,我都不愿离去,总要围在父亲跟前,一会儿递葛麻,一会儿点烟,不到半天时间,一双结实的草鞋就完成了。
  耳濡目染,我也早早地学会了打草鞋,但我却没穿过草鞋,那种穿着舒适、方便,上下山路把滑的草鞋,很快就被各式各样的布鞋胶鞋运动鞋所代替,随着时间的流逝,草鞋便成了人们的记忆。
  与草鞋相比,草帽的命运好多了。大凡生活在乡村的人,没有不知道草帽的,它不但是乡村人的雨具,也是乡村人的行头,晴带草帽饱带干粮是乡村人的生活经验。所以,人们不论走近还是行远,不论下田还是赶集,头上都少不了一顶草帽。
  如果说打草鞋是男人的手艺的话,那么编草帽则是乡村女人的专利。
  原野上的小麦从播种到抽穗,在经历了风雪雨霜之后,打小满一过,便一天一个样,原本绿色的麦稍,被热情的山风一吹,在太阳下变幻出灿烂的色调,这时的麦穗抓紧最后的时间,忙着灌浆,千方百计要结出丰硕的果实,以回报大地和农人,就连麦秆,也吸收了太阳的光芒,由绿变黄,分外耀眼。在算黄算割的鸣叫声中,男人把一捆捆麦子从田里运到场里,女人除了要摊晾麦子外,还要从麦捆里挑选出粗细均匀的麦秆,掐头去节,留着编织草帽。等忙过了夏收夏播,刚刚有了喘息的时间,却又要为编织草帽而忙碌开了。炎热的夏季,男人们一早一晚去田里锄禾苗,中午在家里喝茶睡觉,女人除了一天三顿饭外,要手不停地用麦秆编织草帽,这样一个夏季结束,家家都有十几顶新草帽问世。
  在乡村,草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从不被人眷顾,丢草帽的事时常发生,往往在干活干累了坐下来休息时,垫在屁股下面的草帽,等站起来时早已忘了捡拾,所以在乡村的地垄边,不经意间就可捡到一顶草帽。或在雨天看到没带草帽的人,不管生熟,随手递给一顶草帽,不在乎你还与不还。这样,乡村的草帽便成了乡情的传递品。即使在今天,草帽已被各式各样的雨伞代替,但乡村那种编草帽送草帽的乡情,还在一代代传承着。
  蓑衣是雨具的一种,在乡村人的生活也有一席之地,它是用龙须草编织而成的,适合在秋冬季节使用。瑟瑟的秋风,绵绵的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人可以不吃不喝,可圈里的牛羊不能饿着。这样,主人就只能草草地吃点东西后,戴上草帽,穿上草鞋,披上蓑衣,俨然一个草人似的,赶着牛羊往后山走去。这时昏暗的天空像扣在山顶上的铁锅,雨珠织成的帘子罩在眼前,分不清哪里是牛哪里是草,除了那叮当作响的牛铃外,再就是那头不甘寂寞的老犍牛,偶尔会哞的一声,刹那间四山就有同伴的叫声在雨幕里回荡,透过雨帘就会发现在对面不远处的山峁上,也有草人在放牛。若不是那牛铃与牛声,猛然与草人相遇,会令人感到畏惧,尤其是碎娃们,所以在那时,大人常常用草人来了吓唬不听话的碎娃。
  秋风越刮越急,秋雨越下越大,而披着蓑衣的身子却是暖乎乎的,只是那永远吃不饱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让人不得不去干点偷窃之事。不是今天你家田里少了几穗苞谷,就是明天他家地里少了几窝红薯,好在乡里人豁达,也就没有发生吵架的事,直到蓑衣很快被雨衣代替之后,吃不饱肚子的日子成了遥远的记忆。
  匠人
  匠人是乡村对手艺人的称谓。
  乡村生活苦焦而繁杂,匠人就成为亮丽的风景,同样的日子,匠人大多过得滋润而美满。所以在乡村,有石匠木匠铁匠泥水匠,一个匠人一道风景,一个匠人就是一个故事。
  这些匠人中,石匠较为普遍,那时乡村没有磨面机,人们吃粮靠石磨,几乎家家都有石磨。只是要不了几个月,石磨的牙床就需要翻修,这时,只要听见村里有铁锤的叮当声,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家请石匠在錾磨子。
  记得那一年冬天,我已到了上学年龄,却因自小患小儿麻痹行走不便一直待在家里。那天清早,我被叮当的声音惊醒,便爬在窗台上往外看,却见院子的石磨被翻在地上,一个50多岁的男人在錾磨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与火车头帽子的两个扇子上下摇动的样子很好玩,我就从炕上来到他面前,发现是姓曹的石匠,村子里的石磨大都是他翻修的。前几次,我们几个碎娃就在他面前喊着“錾、錾、錾磨子,石匠他大没辫子。”刚开始他很气愤,要起来撵我们,几个伙伴早已跑开,唯有我跑不动,他见我一瘸一拐的样子也就不再理我。可还没等他坐下来,我们又喊开了,他干脆不理只管錾磨子,直到铁抗他大出来,伙伴才吓得各自回家。
  我坐在他面前的火盆边,专心看着他錾磨子,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熟稔,锤起锤落,轻重缓急,仿佛电影里敲木鱼念经的和尚。
  山里的太阳来得迟走得早,很快就到了吃饭时间。按照往日的经验,凡是家里有匠人,早上必有白馍吃。于是,我早早地回到屋里,看母亲把馍从锅里取出来,先给石匠泡了一大碗,然后将剩下的一小块放在小饭桌上,说等石匠吃过后再让我吃剩下的。我呆呆地站在灶间,专注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碗鸡蛋泡馍,又将那一小块馍也吃完了。这时,我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骂石匠,你把我的馍吃完了!母亲见此情景,急忙将我抱到小房里,任凭她怎么劝说,我都不住声,直到答应中午给我擀捞面吃时才住了声。从此,我恨那个曹石匠,恨他那么能吃,连我的那份都吃了。于是,就想方设法去整他,看到他爱抽水烟锅后,趁他不注意将母亲洗锅的泔水,装进了他的水烟锅后放在了他身边。不一会儿他就拿起了水烟锅,用火绳点火后猛吸起来,结果没吸着烟,却吸了满口的烟锅水,看着他那痛苦的神情,我哈哈大笑起来,为此差点挨了父亲的打。
  那时的乡村,最吃香的是木匠和铁匠。木匠心灵手巧,能将一堆不成型的木料加工成有型的家具,婚丧嫁娶,立柱上梁,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路,挣不完的钱,还能落个吃香喝辣的油嘴,他们一年到头不日晒雨淋,干的是良心活。活干得好坏快慢,全在主妇的那双手上,主妇的茶饭好,木匠吃得高兴,活就干得好干得快。若不给木匠吃香的喝辣的,活干得不好外还有意害你,人常说长木匠短铁匠,木匠不悦意要害你,好好的木料一锯子下去,想长也长不了了。
  与木匠相比,铁匠虽然没有木匠地位高,却比泥水匠要好得多。泥水匠干的是体力活不说,风里雨里的,一年到头靠着一把泥刀一把泥页,为牲畜修圈为死人箍墓为活人盖房,其待遇略高于小工,不像铁匠那样令人敬畏。乡村人以土地为伴,要收要种,要挖要锄,即使不去田里,哪怕是去
  土间畔走走,腰里也要别把镰刀什么的。所以,铁匠是乡村生产生活中的重要角色,每每到了开春前,铁匠铺的生意十分的好,他们的日子仿佛铁匠铺火塘里的炭火,红红火火。
  但世事的变化难以料定,当年看似红火的铁匠铺,在今天,却成了人们尘封的记忆。倒是昔日那些不被人看好的泥水匠,凭着一把泥刀闯天下,不长时间,一个个在外边混成了包工头项目经理,看着城里的楼房在变稠变高,他们的钱包也在变圆变厚,随之腰杆也在变硬变直。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城市的高楼大厦是他们一手建的,城市的辉煌里也有他们的辛劳,可他们不论怎么富有怎么努力,都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之中,真正能够让他们炫耀与自豪的,却是他们的乡村。
  乡场
  乡场位于村子东边的空旷地段,是阳光照射时间最长的地方。
  打我记事时起,就对它充满了爱意。它不但是村里人碾晒粮食的地方,更是村里人娱乐的场所,开大会、放电影、唱大戏,都离不开它。在那个特殊年月,要是村上开大会啥的,男女老少早早地从沟沟岔岔赶来,这时的乡场就会热闹一天。
  最热闹的是在乡场上放电影,往往是前几天就已通知,可电影队就是迟迟不肯到来,害得我们这些碎娃天天都在兴奋地盼望着。到了正式放映这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一些外村的亲戚老早地赶来,天还没黑乡场上就摆满了凳子,等太阳一落山,盼了几天的电影才在人们的期待中开始放映,但往往是电影才放了小半场,我就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乡场的记忆便越来越深刻。尤其是夏收来临前,随着算黄算割的鸣唱,坡上的麦子涌起了黄色波浪,人们开始拾掇乡场,洒上水,扫去灰尘,再套牛拉着碌碡平场,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乡场就被碾得光溜溜的。那时还没有脱粒机,成熟的麦子要用连枷打和碌碡碾,男人把麦子从地里背回来,再由女人把麦子摊在乡场里,待晒过一二遍后,就用碌碡碾,碌碡碾不到的地方,再用连枷打,这样连碾带打,在太阳压山的时候,乡场便成了麦场。这时夕阳西下,玫瑰色的云彩把麦场映照得一片祥和,男人们起麦草,女人簸场,我们几个碎娃便在麦草上翻跟头,一村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乡场上,十分热闹。记得那年的夏收时节,新婚不久的二嫂也来乡场里簸场。她的到来使乡场更为热闹,一些和她同辈的哥嫂,和她开着玩笑,她不气不恼,只是莞尔一笑,露出了那颗好看的虎牙和一对迷人的酒窝。那天她的打扮很别致,一件粉红色的的确良上衣不大不小,一件蓝色的裤子。别人的头上顶着白萝卜丝手巾,她的头上却用花手帕扎住,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和那身打扮,就像麦场上盛开的花朵,我至今还记得她簸场时的优美姿势。她成了村里年轻小伙子追逐嬉闹的中心,以至于麦场上要是没有她,就没有了生机。每每这时,就会惹得上了年纪的媳妇好生嫉妒。
  从碾第一场麦开始,就要在麦场轮流看场。轮到父亲看场的晚上,我和他早早地吃过晚饭,便和铁抗他大一块来乡场上,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场边的红椿树上,给整个村子涂上了层银色,村子很静,稀疏的星星在不停地眨眼,远处的树林里偶尔会传来几声猫头鹰的低鸣。父亲和铁抗他大很快进入梦乡,我却无法入睡,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二嫂的虎牙和酒窝来。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却被父亲摇醒,等我睁开眼睛,原来晴朗的天空已是黑云密布,那个圆盘似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时父亲忙着喊人收拾麦子,紧接着下起滂沱大雨,等父亲收拾完麦子,被子早已被雨淋湿了。
  乡场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生活富裕了,乡场却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偶尔,为了争场晒粮,常常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好在没过多长时间,乡场变得宁静起来,大多数人外出打工,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原本那个充满温馨热闹的乡场已不复存在。去年我趁回乡之机,再次来到场边,跃入眼帘的是满场的荒草,荒草中间是一个散了架的碌碡和一座隆起的新坟,碌碡几乎被荒草覆盖,新坟上飘动的纸幡告诉我,那是二嫂,一个令我心动的漂亮媳妇,却因家庭不和而服毒自尽,过早地去了另一个世界,陪伴她的是日渐萧瑟的乡场。
  竹园
  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都与外婆有关,最难忘怀的是外婆的竹园。
  在山区,人们最钟情那一丛丛墨绿色的竹子,它以常年旺盛的绿色而让人喜爱。所以殷实一点的人家,差不多门前都有一个竹园。竹园有大有小,听故乡人说,竹园的大小与竹园的主人有关。同时栽的竹子,有的人家旺盛,有的人家萧索。外婆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人丁兴旺,外婆的竹园便特别大,几乎包围了整个房舍,一年四季上房和厦屋都淹没在绿色的竹园中,很有点园林的味道。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因还没到上学年龄,就经常住在外婆家。记得那时,偌大的一个竹园,既是鸟的乐园,又是鸡的栖居地,还是我玩耍的场所。竹园里从早到晚,聚集着各种各样的鸟群在鸣唱,它们白天在竹园里飞上窜下地嬉戏筑巢,晚上便栖居于竹子上的新巢里,最热闹的要数黎明时分,睡梦中的我常常被清脆婉转的鸟鸣吵醒。这时从窗户望去,只见鸟儿们在竹子上相互问候,那种亲昵的情景让人羡慕。
  除了鸟外,还有快乐的鸡群,外婆的竹园便是天然的大鸡笼。记忆中的外婆素净清雅,很会过日子,她在竹园里养了许多鸡,常常是这样的情景:大公鸡在竹园里觅到小虫或其他食物后,先咯咯咯地叫上一阵后,便有老母鸡领着鸡娃赶去赴宴。到了早饭的时候,公鸡会在竹园里打鸣报时。公鸡每天的打鸣十分准时,不差一分一秒,村里的人家便以鸡鸣为钟表来确定和判断时间。只要公鸡一打鸣,要不了多久,外婆家的房顶上就有炊烟飘绕,而我却和村里的碎娃们还在竹园里捉迷藏,每次吃饭她要颠着一双小脚喊我好几次。
  母鸡在竹园里下了蛋,便会报功似的叫上一阵,我寻声来到竹园里。只见柔软的竹叶上散落着一个个白皮鸡蛋,这时我就拎着竹篮捡拾鸡蛋,有的鸡蛋还热乎乎的,是正在叫的那只芦花鸡下的。每每捡回鸡蛋后,外婆要用小铁勺在炕洞里给我炒上一两个,解解嘴馋。到了鸡不下蛋季节,我便同村里的孩子们去竹园里掏鸟蛋煮着吃。实在没有鸟蛋,就将鸟窝捣掉。等到晚上鸟们在竹园里歇息后,我们便打着手电筒去捉画眉,当我们掀动着竹子走进竹园后,能听到鸟的嘀咕声,此时再用手电筒去照,受了强光刺激的鸟一动不动地瓷在那里,专等我们伸手去捉,往往一晚上能捉许多只。只是捉回来的鸟又得放掉,听外婆说,鸟是人类的好朋友。还有一次,我们刚走进竹园,却发现一条菜花蛇缠在竹子上,差点让我摸着,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去竹园里捉鸟,一连几天都不敢靠近竹园,唯有和外婆一块进去才不觉害怕。外婆说,蛇是有灵性的益虫,只要你不伤它,它就不会害你。果然,我再也没有遇见蛇,有时远远发现,蛇便很快离去,从不让我受惊害怕。
  最喜欢去外婆家的时节是春天。那时的乡下进入春荒时节,而外婆家是大户,加之正是竹子拔笋季节,外婆就在竹园里用小木盆将刚露出地面的竹芽盖上,三天后揭开,木盆下盘着又粗又嫩的竹笋,采回这些竹笋,可以够全家人吃几顿。除此而外,还有刚抽芽时如银针似的竹叶,外婆说那是很好的竹叶茶,每天清早外婆带着我去竹园里采竹叶,回来便熬上一锅绿茶当水喝,喝着清香扑鼻的竹叶茶,既提神又解渴。到了夏日晚上,一家人坐在洒满月光的庭院里乘凉,细细碎碎的竹影倒映在台阶和土墙上,像一幅幅水墨画,此时微风轻拂,竹动影移,那画便有了动感。望着那幻影般的竹子,我感到惊奇,却一直弄不明白是咋回事。
  月亮和太阳不知轮流了多少次班,外婆一天天衰老。那年冬天,她卧倒在床后再也未起来。外婆去了,随之那个竹园也日渐衰败。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外婆还是那样的素净与清雅,竹园还是那样的郁郁葱葱。直到多少年后的今天,生活的磨砺虽使儿时的记忆大多已经淡忘,但外婆和外婆的竹园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作者简介:丹影,省作协会员,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数十次获奖并入选各类文学丛书。出版散文集《鸟语》、纪实文学《刘西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