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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11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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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小芳
文章字数:1972
   
  折腾了一夜,阿婆睡香了。
  太阳跳出了山尖,知了扯起了嘹亮的歌喉,核桃树叶儿上的水珠在阳光里晃啊晃的,坐在窗前的小刘看得有些眩晕。
  昨夜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小刘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正想眯会儿,阿婆一翻身坐起来,就嚷嚷要回家。
  小刘顾不上洗把脸,用手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赶紧圪蹴在床沿边。
  “阿婆,我背您回家。”
  从村委会到阿婆家,有六七里的山沟路。洪水慢慢退下去了,本来就坑坑洼洼的石头路被水淹后更难走了。阿婆趴在小刘的背上,小刘踉跄的步子摇得阿婆头晕乎乎的,一会儿是轰隆隆的水声,一会儿是小刘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阿婆有些分不清了。
  想到自己昨晚为难小刘,阿婆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伸出枯树枝似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小刘额头上的汗珠子,颤巍巍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她闻出了跟儿子一样的味道。
  要是儿子在,也该跟小刘一般大了!阿婆想着,几滴冰凉的眼泪落在小刘冒着热气的脊背上,小刘一下子感觉到了。
  他懂阿婆的苦,昨晚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小刘在工作群里看到镇办发布的暴雨橙色预警信息,是夜里11点。入夏以来小刘晚上也没能睡个踏实觉,只要信息提示音嘟的一声,小刘就浑身一个激灵。有时索性盯着工作群,生怕睡过头而误了大事。最近下了几场暴雨了,只要一声响雷就能把天炸个洞,雨就从洞里往大地上灌,良田淹了,道路毁了,有些房屋也塌了,好几个镇都受灾严重。扶贫,疫情,防汛,驻村工作千头万绪。小刘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压得他三十多岁看起来像个小老头,村上人叫他刘书记,只有阿婆喊他小刘。
  好在前几场暴雨到小刘包扶的村都绕着走了,但防汛形势严峻,丝毫不敢麻痹大意。他安排几个村干部举着大喇叭在公路沿线喊话,自己拿了手电筒就钻进一条深沟里去了。
  阿婆一个人在沟里住着,小刘心急,步子也急。头顶上一声响雷,把黑漆漆的天空劈成了两半,狂风在阿婆的沟里上蹿下跳,暴雨顺着电光在沟里拼命跑,不大功夫,河沟的水就漫到路上,灌进阿婆的葱茏的苞谷地里。小刘也被雨浇得呼吸都困难,他全然顾不上,直奔阿婆的家。
  肆无忌惮的洪水咬住阿婆家门前的小木桥,企图将它吞噬。小刘一个箭步跨过去。阿婆的土房子里亮着昏黄的光,小刘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喊了声:“阿婆——”
  灯忽然灭了,小刘奔到窗前,顺着手电筒的光看过去,阿婆面向里躺着,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好像睡得很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洪水的逼近,也没有听到深夜里小刘的一声焦急的呼喊。
  阿婆是装的,小刘心里跟明镜似的。
  “阿婆——阿婆——水把桥冲断了,我们就出不去了……”
  小刘在窗外嗓子都喊破了,阿婆屋里的灯就是不亮,阿婆就是一个姿势不变,就是一声不吭。
  工作群里的信息嘟嘟叫个不停:今夜有强降雨,第一书记立即组织村干部撤离群众到安全区域,确保无一人员伤亡……
  小刘一边回复,一边琢磨怎样做阿婆的工作。
  阿婆年轻时,地里屋里都是一把好手。丈夫老实巴交,只会放羊。阿婆欣慰的是八岁的儿子有着聪慧的头脑,担心的是儿子顽劣的性格,一天不着家的在野地里疯玩,天黑才带着一身汗渍饥饿在阿婆的一声声呼喊中回家。阿婆伸手打儿子,总是先抓一手的汗,然后她心里踏实了,脸上也喜悦了,怒气也就消了。
  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黄昏,无论阿婆千遍万遍呼唤,再也唤不回儿子了,有人见她的宝贝儿子跟着一个收购草药的男人往山外走了。她的丈夫去找儿子,也往山外走了,他们再也没有走回沟里。
  丈夫的羊群跑散了,被羊啃过的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阿婆的家就这样散了。从那时起,沟里的每一个黄昏,风里飘荡着阿婆的呼唤,沟里的人也跟着呼唤,像牧羊人伤感的歌,那些花呀草呀的,一听见这伤感的歌,也在风里哭开了。
  后来,沟里的人都搬到沟外去了,只有阿婆的呼唤还在沟里,她风雨里飘摇了几十年的土房子还在沟里。她从一个年轻的媳妇守成了一个老太婆,一直不肯离开这条沟,她怕丈夫和儿子回来找不到家。
  小刘来这个村担任第一书记,阿婆成了他最上心的扶贫对象。先是动员阿婆去养老院,阿婆死活不去,他又给阿婆争取扶贫救济款,帮阿婆箍墓,就连春种秋收都包揽了。后来又赶上新冠疫情,他得往阿婆家里送米送面,砍柴挑水。这不,今年又遭遇强降雨天气,阿婆的安危就成了小刘最牵挂的事。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小刘还在喊。阿婆的心揪得更紧了。她的家,她的墓,还有没等回来的亲人,难不成这场洪水真的要断了她的念想?
  可再怎么不能连累窗外的小刘啊!这个待她亲如母亲一样的小刘啊!
  阿婆慢慢地坐起来,伸出爬满蚯蚓一样的胳膊,向小刘摇了摇。手电光下,阿婆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贮满了无声的泪水。
  不容小刘多想了,他攥紧拳头,石头一般捶向窗户,玻璃碎了,小刘跳了进去。
  “走,阿婆,我背您走,洪水退了,我再背您回家。”
  阿婆终于很听话地趴在小刘湿漉漉的背上,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黑夜里,他们转身回望,阿婆家的小木桥在洪水中瞬间消失了,小刘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在暴风雨里听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