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边弯腰搭柴，一边拉着风箱，锅盖缝冒出的清香直朝鼻腔里钻。我说，这么香，咱们吃饭吧？母亲说，等你老陈爷爷来了一块吃。
　　老陈爷爷以戗剪子磨菜刀为生，每年春荒时节里，常把他晒的柿饼核桃拿给我和伙伴们吃。母亲也常给老陈爷爷缝补浆洗衣被，父亲一有空儿就去老陈爷爷家帮忙破柴、担水。腊月里，老陈爷爷赶集回来过州河时把腿摔了。十几天里，父母就照管老陈爷爷的吃住行。
　　父亲把老陈爷爷背在背上，我在后锁了老陈爷爷的门，在后面照看着到了我家。坐在火盆边，老陈爷爷直夸父母厚道孝顺，还夸我听话。老陈爷爷掏出一张五元钱，递到我面前，说，刚子，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就算爷爷给你的压岁钱！
　　父亲慌忙劝阻，母亲急得直喊，老陈叔，这可不敢，不敢。老陈爷爷说，这一年，你们帮了我多少忙，我心里清楚。你给我洗衣服被子，牛娃队长给我担水、劈柴、磨豆腐。我活了这七十三年，谁好，我陈大头心里最清楚。这五块钱，是我给娃的一点心意——父亲看着老陈爷爷真诚焦急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
　　母亲对我说，刚娃，那你就把你爷爷的钱接住吧。
　　父亲说，老陈叔，那就叫娃明早晨，给你老磕头拜个年吧？
　　老陈爷爷说，行，刚娃子，我娃明早来，爷爷等我娃啊！
　　饭做好了，母亲在桌子上张罗碗筷。老陈爷爷对父母说，咱只顾说话，把叫你民福叔团年的事忘了啊？
　　母亲说，今早起来，我就叫牛娃去接，可到民福叔家时，他正在捂着肚子喊叫，我就请了大队赤脚医生来开了药，看着民福叔吃了，躺下歇着，我才回来。现在让牛娃去背他，我爱人多，人多了，吃饭热闹。
　　老陈爷爷说，你们每年都要接五保户来吃团圆饭。这些年，光这枉累，就够你俩受的呀。
　　民福爷爷被父亲搀扶着来了。于是我们围绕着饭桌坐下，看着父母把团年的饭菜一一端上桌子。
　　主食是小米粥加豆渣馍，菜是一盘炒酸菜，一盘炒鸡蛋，一盘油炒辣子。母亲在锅里舀，父亲和我往桌子上端。给神龛献了饭后，老陈爷爷拿着两串鞭炮给我说，刚子，给咱响去？
　　父亲用竹竿把鞭炮绑了让我挑着，他用一根火头一戳，顿时，院子里鞭炮炸响。随后，村子里的鞭炮也噼噼啪啪响起来。
　　重新坐下，父亲把小米粥递到两个爷爷手里，又给夹上香喷喷的炒鸡蛋。两个老爷爷不好意思，母亲就说，二位大叔，别客气，今年我用粗布去大窝集换大米去迟了，没跟上。就用咱自己种的酒小米代替大米饭了。明天早上，还是咱去年的素饺子，馅儿是油炒萝卜丝。
　　老陈爷爷对父亲说，牛娃，你不叫娃吃鸡蛋，我就不吃了。民福爷爷说，就是呀，我们俩是老人，可咱过年总不能亏了娃娃呀。咱们过年，不就是过娃娃们的高兴嘛？说着就把盘子端起来，朝我碗里拨鸡蛋。
　　父亲说，……鸡窝里还有，等会儿，让他妈再炒一盘？
　　老陈爷爷说，这年月，两只鸡一年能生多少蛋，我们清楚。你不让娃今儿吃好，我俩可真的就不吃了。
　　这样，一盘炒鸡蛋，差不多都让民福爷爷拨拉在我碗里。在俩爷爷监督下，我红着脸把鸡蛋和酸菜，就着小米粥吃着，咀嚼着。那清爽、劲道，若带点油酸的滋润，在咽下去的那一瞬间，开心、快乐、一下子渗透了全身。
　　老陈爷爷笑着说，去年在你家团年，我吃了两大碗白米蒸饭，晚上我流了眼泪，我就想，我这一辈子打光棍儿，无子无女，临钻土了，还遇上你们这两个好人。这可是我陈大头的福分啊。
　　民福爷爷说，你别说了，你一说，我就想流眼泪。今早晨，不是牛娃两口子，我立马就疼死了。他们俩又是叫医生，又给我烧炕熬药。亲儿女也没这么孝顺呀——
　　老陈爷爷说，今天该高兴点。我看见父亲的眼眶有了眼泪。他说，二位大叔，明年也一样。只要我牛娃有吃的穿的，就有你们的份。二位老爷爷擦着眼泪笑着应了。
　　吃罢饭，父亲和我把灯笼点着挂在房檐上，又取出二位老人带来的红薯干和核桃柿饼，大家围在炭火边吃着，说笑着。母亲在一旁包饺子，我和父亲坐在两老人身边，听老陈爷爷讲岳飞和穆桂英。讲到兴奋处，老陈爷爷把棉帽子拿下来，往空中一挥，说，那岳家军呀，为国家打仗忠勇，抗敌不屈名留史册——民福爷爷在一旁嘿嘿地乐着。
　　晚上，我躺在炕上看连环画，但吃团年饭的情景一直在脑中晃悠着，直到街道上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我还在回味着，咀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