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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2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父亲与他的旱烟锅
邹小芳
文章字数:1813
  父亲老了。
  曾经挺直的脊梁酷似一弯峨眉月,曾经敦实的肩膀孱弱如风,爬满脸膛的褶皱,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如同风干的树皮,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稀疏的头发,像收割后的麦茬,参差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
  父亲是真的老了。
  父亲坐在门墩儿上,慢腾腾地从裤兜里摸出旱烟袋,将烟锅倒扣在水泥地上,磕了磕,把烟嘴含在嘴里用力吹了吹,烟杆通气儿了,父亲就捏了一撮儿烟叶装进烟锅,用大拇指压结实了,才用打火机边燃边吸,不大工夫,那熟悉的、呛鼻的烟味儿就在父亲的头顶上升腾、弥漫,浸染着我的嗅觉,在父亲的腾云驾雾中,我的思绪慢悠悠地飘回了那遥远的童年。
  记忆里,父亲的裤腰间总是别着一把铜制的旱烟袋,烟锅头有核桃大小,形如碗状,耐火,是装烟的地方,锅壁不薄不厚,装的烟叶不多不少。烟锅杆是铁质的,里面是烟道,一头接烟锅头,一头接烟嘴儿。烟锅嘴是塑料的,烟杆上挂着一个布袋,是装烟叶的,父亲的旱烟袋小巧、精致。
  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纸烟,每逢赶集,父亲就步行几十里地,从凤凰镇购些旱烟叶,回来用弯刀切成细丝,晾干后装进蛇皮袋子里以备用。
  从地里劳作回来,父亲总是坐在屋檐下的石坎上,点一锅子旱烟,啪嗒啪嗒地抽,似乎所有的疲劳在这动听的韵律中得到缓解,神情惬意而满足,任母亲三遍五遍喊吃饭,他只当没听见,那啪嗒啪嗒声更响了。我就越发好奇了,凑近父亲的耳朵旁,小声问:“那旱烟到底有多香啊?”每次等不到父亲回答,我早已被呛得眼泪直流。父亲吆喝我给他端来一木盆洗脚水,盆里的水冒着热气,父亲将他宽大的脚板放进木盆里,我看见父亲的脚裂着许多干沟,沟里嵌着泥巴,难洗得很,他就用鞋刷子刷啦刷啦地刷,直到露出皮肤的颜色,还是黄不拉几的,父亲才停下,把烟锅扣在石板上使劲地磕了几下才起身吃饭。我倒洗脚水的时候,总见盆底有厚厚一层泥巴,里面沉淀的全是农民的辛劳与苦涩。
  庄稼快成熟的时候,天气晴好,父亲独自坐在田间地头,点燃一锅子旱烟,在烟雾缭绕中,默默地瞅着眼前一大片庄稼,神情是那么专注而又若有所思。不知换了几锅烟了,父亲还是同一个姿势,雕像一般,凝重而沉默,父亲究竟在想什么,是庄稼地,庄稼人,庄稼人的希望?
  父亲的旱烟袋在我的眼里不全是美好,有时十分骇人。记得小时候在放学路上和村上的一个同学打架,因抓破了对方的脸,那同学便哭着到父亲跟前告我的状。父亲正在大场边出猪粪,嘴里刚好噙着烟锅,不问青红皂白,拔出烟锅子就往我头上敲,疼得我哇哇直哭。至今想起,记忆里还是钻心地疼。有时没完成作业被老师扣留,回家也要挨烟锅子,当时的不解与委屈,在成长的岁月里早已释怀,也终于理解了父亲教导我的良苦用心。
  那年暑假,我接到了师范录取通知书。祖祖辈辈出了个拿铁饭碗的,父亲高兴坏了,本不善言辞,话也多了,逢人就夸,那旱烟锅子抽得更勤了,啪嗒啪嗒震天响,呛得好一阵咳,脸上还笑眯眯的。眼看快开学了,父亲亲自为我做了个木箱子,用油漆刷了颜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箱子,父亲却瞅着它发起呆来,坐在箱子旁不停地抽烟锅子,烟雾缭缭绕绕,弥漫不散,父亲的心思氤氲在这一片迷蒙中!后来才知道父亲在为我的学费发愁,硬气了一辈子的父亲低下头东家借,西家挪,终于为我凑齐了学费。开学了,父亲换上了那件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舍得穿的中山服,扛着木箱子,倒换几辆车,才把我送到几百里外的丹凤师范学校。临行前,父亲摸出他的旱烟袋,啪嗒啪嗒吸着旱烟,再三嘱咐我照顾好自己,我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里恨不得钻进地缝去,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希望父亲赶紧离开我的学校。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为这件事懊悔,特别是后来听说父亲曾瞒着家人到矿洞里背矿石,才还清了我欠下的学费,这愈加让我良心不安。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我们举家迁往关中。临行前,父亲在堂屋默默地坐了一夜,抽了一晚上的旱烟锅,烟灰磕了一大堆。父亲舍不得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老了老了,还要离别故土,父亲的伤心可想而知!老屋搬空了,满屋子只剩下一丝丝、一缕缕、一袅袅的烟雾,荡漾着那熟悉的、父亲的味道!老屋承载了父亲一生的希望,这一切都将随着主人的离去只剩下孤独、落寞、塌败……
  现如今,父亲老了,七十多个春秋岁月,写下父亲一生的沧桑浮沉的画面,那画面宛若父亲头顶上的烟雾,时而厚,时而薄,厚得让我无法承载,薄得让我无法描述,那久违的、感动的影像总在我的眼前闪现,飘忽不定,但又紧紧地贴着我并一直叩动我的灵魂深处!那丝丝缕缕、袅袅娜娜的烟云,缭绕在父亲清贫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