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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4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请坐
方英文
文章字数:1903

  屁股这个词比较俗,雅士淑女常态情况下,是不使用的,当然医生除外。在医生眼里,人体各部位、各器官,是一样的重要与平等,不能划分尊卑与美丑的。来了一个重要人物,亦即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物,我们必须折腰恭迎,请他上座。
  一个人在某个好地方,一个被很多人羡慕向往的地方,比较重要抑或相当重要的地方,有一把供他屁股就座的椅子,这便是“地位”一词的要义所在。由此可见所谓脸色,所谓颜面,所谓尊严,大概由屁股提供。
  多年前与一位画家泡温泉,我一直察看四周的景色,发觉冬季依然有色可赏。只是与春夏比较起来,冬之“色”比重上有所不同,却有极强的反差,因而愈显其“色”重一点。让我奇怪的是,画家却不看景色,只盯住池子里的人看。池中一概大众肉,有什么看头?心想这画家也就这回事,我虽然不懂画,却从画家的行为上知晓了他的画作不过尔尔。
  其实我冤枉了画家,原来他是画人物的,不是画山水的!他更有一番卓见让我脑洞大开。他说你知道漂亮的人脸为什么稀少吗?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都不如意,因此不可能有好的“脸色”。加之人这张脸,老是受委屈,分明心里不爽,却要常常谄媚表演,努力奉笑博取他人高兴,要给人一个你很幸福的样子。脸是如此受折磨,想让脸好看实在是为难脸,屁股就没这负担。
  原来脸与屁股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我过去怎么没想到呢?看来必须加强学习,时时学习。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与之交往,都值得一个“读”字。
  我是一个所谓的作家,经常坐着,因此我对我的屁股是比较自珍自爱的,别人不可随便摸的。不过孙子除外。孙子躁了,打爷屁股呢!
  我的屁股也是我性格的延伸,相当恋旧。二十年前有了书房“采南台”,采购家具时,家人给我选了好几款高靠背软皮椅,被我一概否决掉。也不尽是怕花钱,而是我觉得屁股不能太舒服,太舒服了脑袋就同步贪图安逸,脑细胞就不大活跃了。这看法在理否?来不及请教专家,也就直感,想当然。
  我看中了一把矮靠背椅子,人造革包着,扶手与四条腿外露着栗子色实木,不占地方。以手拍之,其音硬朗,就一百二十元买回来。坐在这把椅子上,写了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后花园》,及若干小作品与杂碎文字。方韵见椅子扶手磨光了,坐垫也如一颗土豆从山坡上滚下来,皮裂肤翻,就给老子扛回一个老板椅。我说尽孝是该表扬的,但是事先不沟通就可能适得其反——谁买的谁坐去!
  五六年过去,忽然生出拿毛笔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于是草稿三年,修订两载,即《群山绝响》。出版不到半年时间,印了三次;读者与专家论文,字数很快超过小说文本了。
  在写作与修订的五年里,内子每次洗衣服时,都要唠叨我“尻子长牙了”,每条裤子都磨破了,“一条裤子好几百呢!”要我检查椅子,就来回抚摸了几遍,没啥问题嘛。沉溺写作,顾不上细查。
  可是近来,连续磨烂了三条裤子,经济损失惨重,不得不“引起有关部门高度重视”。“你细查,全在右尻蛋上!”这就怪了,就撕开已经磨烂的坐垫,揭起海绵发现一个螺帽,看来正是它捣的鬼!找来钳子,三两下拆卸掉,也不管日后能否继续坐用。
  这枚螺丝帽位置正中间,怎么偏偏磨损了右屁股呢?思忖良久,恍然明白,原来写作进入浑忘状态时,我是侧坐姿势,即左瓣屁股半边悬空,或者说左屁股必须紧挨着左扶手——如此,右瓣屁股正好压住螺帽。人有个性与怪癖,没想到人的器官也自然而然地各有其个性与怪癖,只是平常不注意罢了。稍微琢磨一下也简单不过,人的个性或曰怪癖,不都是由不同的器官去实施的吗!
  人,作为一种精神,必须附丽于身体。而身体,多数情况下,竟是一个独立存在,就是说身体与你的想法并不总是合拍。你手头事再忙,身体要吃喝,你奈何得了它?身体不想继续效命于你,想长眠不起,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把所有存折都给它让它不要长眠?得了吧,还是乖乖地服软顺从了吧。
  所以身体能让你坐着,就已经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了。
  然而有时,身体又不能坐下。我记得母亲常说一句话:站客难打发。这话也没啥哲理,母亲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她经常说此话。每次一来人,母亲总是急忙端来凳子“请坐”。来人笑眯眯坐下,拉几句家常,起身走人,因为忙,是来借个凿子、筛子什么的用用。那时的乡下就这样,你家有的我家没有,我家有的你家没有,相互借光才能过光景。
  而有时来个人,笑迎进门,递上凳子“请坐”,同时找杯子给来人倒水。可是那人不坐,请坐几次也不坐。只见他脸色拘谨、尴尬,欲言又止,双手搓着,仿佛那双手很多余,很碍事。母亲没有办法,只好陪站着与他说话,主客两方都别扭,几分紧张,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大事。
  “表婶,我想问你借五毛钱……我娘病得快不行了,想吃红糖水泡麻花……”
  人在困窘时,求人时,是不配享受“请坐”这一隆重礼遇的,也压根不曾幻想奢望过自己的屁股能有个“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