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父亲又一次来到我的梦里，他还是一副木讷的样子，黑衣黑裤衬得他更加消瘦，麦子色的脸上有些许的忧郁。
　　我总感到，父亲每次来时都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坐在那里不停地搓着宽大的手掌，眼神让人捉摸不定，却常常欲言又止。
　　这一次，不知他鼓了多大的勇气。
　　“你有时可能错怪我了，比如那半袋玉米种子。”他怯怯地嗫嚅道。
　　然后，脸上布满不安和局促的神色，站在墙根，好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发落。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关于半袋玉米种子的事。
　　那个季节，应该叫“三夏大忙”，人们火急火燎地收小麦，赶着日头要种玉米。
　　有一天，我家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一辆马车拉着玉米种子缓缓地向前走，突然间一条狗窜了出来，拉车的小马受到了惊吓，飞奔而跑。车上的半袋子玉米种子拖了几丈远后，掉落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驾车的人一门心思制服受惊的马，毫无觉察丢了半袋子玉米种。
　　过了好久，从此经过的父亲看见了撒落一地的玉米，蹲下来一粒一粒地捡起来，然后放到掌心，轻轻地吹掉灰尘和草屑，装回袋子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上的玉米粒被父亲全部捡回袋子里，他刚直起酸痛的腰想把袋子口扎住，等待失主来找。不知从哪儿冲出一个满脸杀气的黑脸大汉，抓住父亲的衣领就是一拳。这一拳使父亲晕头转向，刚想张口解释，又一拳打在父亲的嘴上，一股鲜红的血顿时染红了父亲的白布衫衣襟。
　　“你想偷生产队的玉米种子，走！抓起来。”
　　父亲丝毫没有辩解的机会，就被一伙人推搡着关进了黑房子。
　　就这样，父亲扛着半袋子玉米，以偷盗的名义游街。我不知道患有严重关节炎的父亲，扛着半袋子玉米怎样蹒跚着走遍公社的每一个角落。
　　夏天的毒日头晒得皮肤火辣辣地疼，还有不了解实情的人们毒毒的目光刺向父亲，我想父亲的每一寸肌肤都隐隐作痛。
　　父亲耷拉着脑袋，俨然一个盗窃犯的样子。
　　“爸，那么热的天，你渴吗？他们给你水喝吗？”我忽然坐起来问父亲。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给我水喝。”
　　我知道，父亲是筑土墙的高手，他舍得出力，把每一层土都要夯实，让墙体的泥土浑然一体。方圆几十里，他筑的土墙随处可见，有些好心人记住了父亲的憨厚和实在，一杯杯水就是对他最大的感激和信任。
　　几十天后，父亲拖着虚弱而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记得父亲回来的时候，眼眶深陷，两眼通红，就像远处血红血红的夕阳。
　　多少年来，我一直恨自己，在父亲进门的那一刻，只有几岁的我，竟然递给父亲一个陌生的，让父亲很不舒服的眼神，长大以后我才懂得那种眼神是鄙夷、仇恨的。
　　这种眼神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里，也烙在父亲悲凉疲惫的一生。
　　父亲一生都在不停地忙碌，他不说话时，就像一匹随时跋涉的瘦马，驮着比马瘦的西风和日子，把嫩绿春天奔波成坚硬冬天，把淅淅沥沥的雨奔波成冰冷的雪花。
　　我以为那些不快，那些苦难，那些耻辱，被光阴发酵，在土壤的深处已经灰飞烟灭。可曾想这种耻辱和悲凉还一直刻在他的心头，让他柔软的心一直疼痛，一直不安。
　　我常常想，父亲坟头的那丛割了又长，长了又割的荆棘，一定是他的不安和冤屈长成的。
　　我想对父亲说，其实我一直为我的幼稚不能原谅自己，我带侮辱性目光玷污了父亲的品行。
　　对不起，我的父亲。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父亲着一身黑衣黑裤飘然离去，是那样的轻盈。不过，忽然间，我发现父亲背影年轻了许多。
　　他一定听到女儿的迟来的道歉，卸掉沉重的盔甲，才如此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