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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5月2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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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麦客
宋 睿
文章字数:1955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清脆的叫声从麦地深处远远飘过来,麦子快黄了!
  麦子黄,绣女下床。在我的记忆里,夏收割麦子一直是老家人心中一桩大事。麦子在田地里从秋天生长到来年夏天,人们俯身田间,施肥、拔草、浇地、打药,还不是为了让麦子颗粒归仓,成为一年里口中的一日三餐。因此,田地里麦子刚刚变黄,人们便摩拳擦掌忙活开了。赶集置办夏收用的扫帚、簸箕、木杈等农具,掀着碌碡平摞麦子的麦场,将镰刀磨得刃口闪闪发亮。那些在远处城市里打工的人,一回回给老家打电话询问割麦子的确切时间,眼盯着日历,计算着自己买火车票回家的日期。
  麦子渐渐黄了,坡坎上、原边上,已有人搭镰割开了麦子。这时候,老家的镇上一天比一天多的立满了从原下眉站火车站涌上来的麦客。麦客大多从甘肃天水、平凉一带来,背着布袋子或者蛇皮袋,胳膊肘上挂着镰架,像一群追逐着麦黄讯息的候鸟,年年从甘肃乘客车搭火车来到关中道,和本地土著们一道出没在滚滚麦浪间,完成着一年又一年龙口夺食的收割。手提镰刀赶场割麦子,是麦客们祖辈传承着的养家糊口的一种营生。
  20世纪90年代初,中专毕业后我刚分配到老家原下的蔡家坡工作。蔡家坡是陇海铁路线上一个著名的火车站,每到麦收时节,车站候车室外的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刚下车的麦客,用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这些词来形容也不为过。车站外,一条窄窄的东西街道里,满是操着甘肃口音,与蔡家坡车站附近以及原上割麦子的雇主们讨价还价的麦客。当然,大多数麦客是舍不得多花几十块钱坐绿皮客车,他们坐闷罐车甚至扒火车,沿陇海铁路一路朝武功、兴平一带赶场。周末回老家帮父母收割麦子,我骑着自行车走在陇海铁路边的公路上,身边铁路上不时驶过来一列列满载着麦客的闷罐车、货运车,火车一路风驰电掣,货运车车厢里、车顶上挤挤挨挨坐满了麦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货运车就一头扎进远方,看得人心颤!
  在老家,那些麦客和顾主们攀谈,常称自己是“下苦人”。这一半是自嘲,但也是实情。麦客前一天割完顾主家的麦子,傍晚天黑后便串村走镇,找寻着下一家需要割麦子的顾主,无论夜晚走了多长的路,睡得有多晚,第二天他们站立在顾主的地头,镰刀一挥起来,从早晨一直割到傍晚天擦黑。忍不住头顶烈日暴晒,吃不了一路辗转奔波之苦,肯定当不了麦客。如果碰上割麦时天阴多雨,一连几天割不成麦子,对那些赶场的麦客来说,不要说挣钱,就连自己的吃喝都成问题。在老家的小镇上,雨天我曾多次碰到过那些在街道房檐下等候天晴的麦客,他们三个一簇五个一伙,半躺在随身背着的布袋、蛇皮袋上,啃着布袋里装的干馍馍,望着身边湿漉漉的街道,黑瘦黑瘦的长条脸上一脸愁苦。他们一个个胡子拉碴,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土灰,身上散发着一股浊重的汗酸味。
  渐渐地,收割机出现在老家的麦地里,从前需要几个人两三天割的麦子,收割机突突突不到半小时就割完了。麦客一年比一年少了,偶尔有人请个麦客,割下坡坎上收割机进不去的边角地。后来,在老家的镇子上、蔡家坡火车站,麦收时节再也看不见麦客的身影了,麦客消逝在时间的深处,成为人们记忆里一帧遥远的风景。老家人收割麦子,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琐碎、繁重、忙碌了,老家通了高铁,许多人有了私家车,中午割麦子,他们清晨从西安走,中午已到了自家地头。从前需要一家老老少少汗流浃背收割、碾打、扬场、晾晒,要干大半个月的夏收,现在不到一周时间整个村庄的麦子就收割了。
  去年回老家收麦子,给我们家割麦子的是台外地来的收割机,割麦师傅是一家人,父亲领着儿子儿媳,父亲和儿子轮换着驾机收割,儿媳负责核准亩数收割麦钱。后来,天擦黑时,他们将收割机停在村委会院里,联系了辆出租车,一家人去县城里住宿。用那位父亲的话说,一家人忙活了一整天,晚上该好好吃个饭,再洗个澡。
  在付割麦钱时我和他们攀谈过,我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老家在甘肃礼县,还说他们从河南一路向西割到了关中,离家已有一个多月了。我想,他们的父辈或者祖父辈一定做过麦客,但他们身上已找不到一丝我记忆里麦客的影子了。他们就像那台颜色亮丽的橙红色联合收割机,以一种崭新的形象,站立在人们面前。
  当代纪实摄影家侯登科先生有一幅著名的摄影作品,叫《麦客》——广袤的大地上,遍地刚刚收割的麦捆,一个身材魁梧的麦客右手挥镰,已割起一抱麦子,他前倾着身子,正准备俯身抱起刚割的麦子打成捆,麦客的额头上、脸上、脖颈上,闪烁着夏日天空阳光的烈焰炙烤、照射出的古铜色釉彩,他沾满土灰、被汗水浸湿的破旧衣服上,似乎能让人嗅到一股呛人的汗臭味……
  摄影家用镜头定格了一段历史,一群追逐着异乡金黄色麦浪赶场谋生的人,定格了艰涩的劳动所独有的苍凉、幸福和悲壮。凝视着这幅作品,我蓦然明白,一段沉重、艰涩的历史早被人们翻了过去,成为遥远的记忆,人们已站在一个崭新的时代,收获着大地上的麦子,书写着他们蓬勃、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