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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6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湿地
侯占良
文章字数:2310
  那天,东边刚露出鱼肚白,不到六点吧,老杜便走下七楼,穿越几十幢积木似的大楼,绕过移民小区的院子,叩响收破烂的栅栏门,从收破烂的老刘手里,一块钱买回一对大号塑料油桶,天麻明钻进公厕,盛两半桶粪水,双手拎着,老僧练功似的奔向河边,兑了河水浇菜。
  菜地在小区北边的湿地里,毗连着北堤。
  秦岭腹地诞生的南秦河,目中无人地涛翻浪滚,撞上北堤强壮的防洪石牛,无可奈何地折腰南流。河北便洇积一小块泥沙杂草地。老杜带着家伙什,瞄准草茂泥深处开镢。先使镰割倒茅芦枯艾箭草,拆剥盘结缠裹的根须,敲碎撕疏土疙瘩,捡净石块杂物,再把枯草点烧肥田。
  劳作大半天,笸篮大一块菜地成形。
  老杜提桶浇菜,手劲小了,水珠子顺着桶壁濡湿了裤脚,桶屁股撅高些吧,指头粗的水柱像野孩子不受调教似的猛踩硬撞,菜伢子便可怜巴巴地裸露出来。真格是家具不趁手,气死老把式。老杜沮丧地搁下水桶,坐在堤根斜出的镰把粗的歪脖柳树下,看着菜地发呆。
  “啪”地,老杜铿锵地拍了一下膝盖:种地得有种地的讲究!随即掏出电话,拨通老家开四轮车收购药材的侄孙子:把爷那些犁、铧、耙、镢头、笼担、铣、喷壶啥的都捎下来。怕侄孙子推脱,老杜谎称文化馆非遗收购,付大价钱哩!
  老杜把旧家什偷偷聚集在歪脖子柳树下,盖一顶塑料纸,麻绳儿系了,无聊的时候,顺手拿起一件,擦拭着,抚摩着,回放、咀嚼着大半辈子种地生涯的苦与乐。
  一阵《英雄儿女》的歌曲拽着耳朵,老杜不知不觉地移目楼群团绕的广场,堤沿上七八个衣着光鲜的五六十岁的女人,吹起萨克斯、葫芦笙,舞动彩扇,勾肩搭背、踢脚翘首地玩造型、拍抖音。而远处,四十余里外的老家野人沟,白云深处的土地荒着,心里不甘;种吧,山高路远的……
  十余天过罢,笸篮田里星星点点的黄心菜破土,菠菜和茼蒿却矜持地考验着老杜的耐心。老杜起先以为种子过期,随后又否决了,坚信国家专卖店不会坑人。症结许是土坷垃压住了。心想着,手动着,核桃般大的捏至枣核般大,米粒般大,甚而至于两手掬土,反复揉搓成泥土面儿,又探出食指轻剜慢刨,直到发现了针尖大的嫩芽儿才如释重负地直起身子……
  自从住进新搬迁的小区三居室,老杜便找不回往日倒头即来的瞌睡。待在屋子里,静静地享清福哩吧,心里偏偏慌张得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不容易逮住电视里播放秦腔戏,孙子娃杜岑宇噌地捏到动画片。下棋,打牌,不会。最
  要命是蹲在坐便器上拉不利落,睡在海绵床上腰骨子疼,翻煎饼。十点多钻进被窝,掰着指头数羊过千越万,终是找不回往日倒头便来的瞌睡……
  ……
  偶尔发现了湿地,开始了种地。
  那天大半夜里正迷瞪着,听见电视里说起可能降霜,便一骨碌直起身子,夹着搁置楼梯拐角、搬家时舍不得丢弃的旧炕席,救火似的扑向湿地,遮盖小菜苗儿……
  三月桃花雪生动了湿地。老杜的菜们破雪沐风,像一群云朵里的绿色鸟儿似的惹人爱怜。某天,又一个东山露出鱼白的时辰,老杜像朝九晚五定时签到的公务员一样走进菜地时,同一幢楼的五婶和王寡妇已经先到。五婶家的猫、王寡妇的狗们在荒草地里汪汪汪喵喵喵地撒欢子。
  她们学着老杜破土垦荒。
  老杜又是指导,又是示范,像当年刚当上生产队队长那阵似的,手脚嘎嘣嘣膨胀着使不完的力气,一个晌午便整出两块簸箕田。五婶点上一窝鸡娃豆角、两个土豆、三株早苞谷。王寡妇前夫种药,她把一节天麻沉埋沙里,上面又撒了杜仲、桔梗,说什么种个念想……
  在野人沟老家,老杜是土豆种植专业户,他给五婶选种子,百余斤的整袋土豆倒满脚地,刨了一顿饭的工夫,皇帝选妃子似的总算胜出一枚,切成两瓣芽,轻轻铺上两把有机肥,轻轻洒了少许的水,轻轻盖上搓碎了的土。理由是:种地有种地的讲究,人
  敬地一尺,地才肯还人一丈哩!
  最令老杜意外的是,王恨地老汉也偷偷入伙垦荒。他挨着老杜地沿,趁着没人的茬口,吭哧吭哧刨出磨盘大小一团黑泥,黑泥入侵五六寸宽的菜地,白花花的菜伢子上压了一溜碎石,视为界石。
  王恨地在自己地盘上拥了三排葱秧儿,点了两窝儿南瓜。
  老杜看见,有些哭笑不得。这老王,老家的整块儿地,箭草漫得成了兔子窝,荒着,夹着个唢呐,四季跑龟兹,赚红白喜事的轻巧钱,眼目下……
  老牛、老马、老朱……二十三家移民搬迁户的老人,差不多都时不时地流连湿地,大多数是看热闹,几个老人,围在歪脖子柳树下,湿地上画个方框框,一边叙说显摆当年种地时如何过五关斩六将,一边玩起了生产队那阵歇晌时常玩的狼吃娃的游戏。
  放学了,一群喊叫爷爷奶奶回家吃饭的半大小子撵到湿地,翻弄着老杜的旧农具,好奇地问这问那,领头的小胖子径直扛着木犁,指使小伙伴们扮牛,央求老杜教习如何犁地耕田。老杜乐哈哈地应承着:好,好!楸树皮脸笑成了南瓜花。
  河南岸捣弄垃圾堆点蓖麻的孤老头子迷茫地瞅着河北。
  老杜在歪脖柳树上挂个空酒瓶子,时不时当当当敲击,像生产队时期在大槐树下敲钟开老碗会似的招呼大家。
  野人沟搬迁户的老人们,每天准时相聚湿地,看护着各自的蔬菜庄稼。
  老杜的日子好不惬意,吃得美,睡得香。
  下了一场雨。
  当年的七月十五,几个老人不约而同地相遇湿地。老杜脖子上挂着收音机,拎着半瓶“红西凤”,五婶带了刚出锅的地软包子,王寡妇拿出两盘产自老杜地里的凉菜,三人席地而居,举杯把酒,感谢湿地给予的恩惠。其时,身边玉米正吐红缨,豇豆孩子似的吊着玉米穗子晃悠。鸡娃豆角紫色的花瓣压弯了竹架,蜂子闻香采蜜,嘤嘤嗡嗡唱着舞着,落单的蜂儿子一不小心便被玉米穗子上觊觎已久的绿背山雀啄食,引逗得一群凌空飞翔的花脸鸭呱呱呱地奚落嘲笑……
  老人们吃着喝着听着收音机,狗们猫们疯张乏了,偎依着主人晒太阳,打盹儿。收音机里先说了阵新闻,接着放起《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老歌……
  突然,收音机里播放天气预报:明、后天陕南局地有大到暴雨。老杜、五婶、王寡妇的心顿时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