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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6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采薇
孙 荣
文章字数:1676
  我的老家大荆很美,气候温和,四季分明。一切山水风物无须改造,就自有一派先天夺人的风流。春季比较长,足足有两个月。从前,这时候总是青黄不接,乡村里各家各户都用秋冬保存的菜干调剂生活。有些人家的大人或小孩,就提了小菜笼下地挖些野菜。我那时身体比较弱,年龄也太小,母亲总分外护惜,不让我去野外。因而愈发觉得提个小笼无拘束地在田野里逛荡,撷取报春的绿色,实在是一件有趣而美妙的事情。
  后来有一年闹春旱,几口多年的老井都枯了眼,新鲜青菜更是难得上饭桌。村子里每天都有人出门寻绿菜。我兴致很高,周末一早胡乱扒拉几口稀饭,抓块发糕,随伙伴们一起去野外寻野菜。那年我九岁左右,大约太迟钝,觉得饥荒时期挖野菜是一种娱乐,以致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一种乡野趣味,一种灵魂完全被放逐的愉悦,所以就美其名曰“采薇”。
  我们采到的第一茬野菜是白蒿和荠菜。白蒿洗净沥水后放上盐、调和面,拌匀略腌一小会,沾上面粉上锅蒸熟就可以吃。吃起来绵绵的,口齿间有一种淡淡的清香。荠菜的吃法多,下锅烩面,随心凉拌,荤素水饺,味道无不鲜美。有人会讥笑我把野菜说得过分美味。其实,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对荠菜就有“其甘如荠”的吟咏。清代诗人、散文家、美食家袁枚先生在《随园食单》里,就南京百姓常吃的野菜介绍达五十多种,其中就有关于荠菜的记述。后来,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中写着“荠菜,吴中盛行,炒笋、炒肉丝、炒鸡皆可。”我国农村有民谚曰:“三月三,荠菜当仙丹”“三月三,荠菜煮鸡蛋”,足以见得自古至今人们对荠菜的喜爱。而身处贫乏与年馑交加的日子,野菜对于我们饥迫的肚腹来说,早已抛开了所有诗情雅趣与美食文化之中的意味,它不是长在地上的花,更不是载着文学的星,那种味觉之美与机体之需只有当局者才会“感同身受”。
  大家都在采,这两样东西不长时间就不好找了。油菜、小蒜、蒲公英、野韭菜又上来了,菜篮子里的种类更加丰富起来。
  一次,跑对了地方,小半天就采了满满一竹笼。这难得的收获啊!我们一伙小人儿按捺不住的欢喜与得意。我们忘记了热和累,乘兴找到一处泉,坐在流水边一边歇息,一边洗着手上的土和脸上的汗,争相谈论谁采的菜嫩,谁采的菜干净,谁的小蒜韭菜看着最鲜……有个叫杏花的,硬说她的最好,说着还当即取出一撮韭菜在泉边洗了,让大家现场品尝。有人拿过几株水淋淋的韭菜就往嘴里塞,吃完了都说鲜嫩,好吃,提议再洗些小蒜吃。一伙毛猴儿围坐在流淌的泉水边大嚼野菜,单纯的快乐在干燥的春风里飞扬。
  春旱还在持续,我们植物一样顽强。田野里瘦小的野苜蓿、刺芥菜、灰灰菜冒出绿来,我们就看见了,可它们都少而又小。有时出门大半天,跑得腿不是腿,脚不是脚,浑身被晒得又困又软,可笼里只有那么一小把或者刚刚铺了薄底。
  后来,田间地畔,河涧丘洼,大多地方已无菜可采,我们就上山。山上有拳芽菜、山兰叶、香椿芽、槐花,还有一些至今已忘记其名目。这些野菜中,我比较偏爱槐花和野香椿。它们凉拌、炝炒、蒸食,样样味道都很好。槐树我们那一带的乡村几乎各家都有,开花时节,铺天盖地的香啊!村西的几个山头上,远远望去,雪一样的槐花从山巅纷纷扬扬奔腾而下,一路绽放到山脚。
  鲜美充足的槐花是上天赐予人们困难时期的无偿补给。大家将富余的槐花蒸晒保存起来,用它拌凉菜、包饺子、蒸菜卷。槐花菜在小饭桌上艰难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各家便跌入真正意义上的“青黄不接”。我们蝗虫一般,所到之处,可餐之菜皆被采而果腹。后来,就连槐树叶也被人采了去吃。
  天气还是无雨,干旱;干旱,无雨。
  太阳的精神头很足,田野、村庄被晒得灰扑扑的,人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就疲乏、心慌。我看见家门口的大路上,提着菜笼子走过的人膝盖以下的鞋裤上全是灰土。村子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好消息:各家按公场边大杨树上贴着的名单,分批到粮站去领救济粮。
  五月中,几场雨就下得像模像样,久旱的大地盼来甘霖。
  八月底,站上高岭四望,满山遍野的庄稼老虎林一般。村庄隐没在森森绿海里,只露出几处墙壁和屋脊。几声鸡鸣狗叫,几处炊烟升腾,昭示着乡村的清静与安详。
  春旱远去,秋收可期。我们走过的“采薇”日子,迎来一个郁郁葱葱且终将丰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