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举起手机对着那张八仙桌拍摄时，父亲开始叙说关于它的陈年往事。
　　曾祖父是木匠，据说脾气出奇的坏，以至于好手艺都无处施展，方圆几十里没人敢请他做木活。他便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家里做了很多活计——织布机、柜、箱、桌、椅、板凳之类的。曾祖父亲手打制的诸多物件，经历光阴的不尽淘洗，如今只留下来一张八仙桌和一条长凳。曾祖父于20世纪70年代末去世，享年八十四岁。按这个时间推算，这些老物件，它们接近一百岁了！八仙桌最初的功用，是为了每逢除夕祭祖时，在神轴前摆祭品。想来这张八仙桌，见证过家族里的男女老少对着神轴磕头跪拜的景象，见证过一个家族近百年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这张桌子哪是普通的桌子啊。
　　曾祖父其人，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位步履蹒跚、沉默寡言的老人。一点也看不出人们口中相传的暴脾气。整日背着粪笼，天麻麻亮就出去捡拾牛粪马粪。粪笼拴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拧着一截一尺来长的手把的细木棍，木棍磨得光滑锃亮。我猜测那木棍一定是上好的木材，枣木梨木之类的吧。一眼挑选出结实耐用的木材，我的曾祖父有这样的眼力，他是木匠啊。祖父那一代，我三爷子承父业。父亲这一代，我二叔做木活。
　　曾祖父有四个儿子。八仙桌只传长子。分家的时候，身为长子的祖父分得八仙桌和一条长凳，我的另外几个爷爷，他们每人只分得一条长凳。长子意味着为整个家族承担更多的责任，比如主持每年除夕的祭祀。
　　八仙桌传至祖父手里时，祖父视若珍宝。拆了老屋翻盖新房时，不等开始砌隔墙分割屋宇成一间间的卧室，祖父便指挥人搬了八仙桌先占住东南边的墙角，那间卧室成型后，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再也无法从门里搬出去。家族的神轴也被祖父用一个木盒子装了起来收藏。那个时代讲破旧立新，已经不兴除夕祭祖了。我上高三那年，寒冬腊月的夜晚，图清净，躲在祖父家，曾趴在那张八仙桌上看书写字。祖父祖母冬天住在另一间有火炕的卧室里。祖父抽旱烟，吧嗒吧嗒，烟气袅袅，他入迷地听着收音机里的秦腔——《辕门斩子》《周仁回府》之类，似乎从不厌倦。
　　直到祖父去世十多年后，他经手盖的新屋也成旧屋，拆墙之后，八仙桌才被抬了出来，于是传到了父亲手中。前些年村里来收旧物件的，也来家里看过我们的八仙桌。“给多少钱你才肯卖这桌子？”生意人只说钱。这个时代，金钱的威力足以横扫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很容易被金钱拿下。“无论给多少钱都不卖，这桌子就不是用来卖的。”初中没有念完、没有什么见识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主意很正，冷静又清醒。
　　我端详着那张八仙桌，桌面的朱漆早已剥落，木头的纹理在一片斑驳之色中若隐若现。桌腿上的雕花蒙上了时间的包浆，却依然可辨，石榴、寿桃、牡丹、荷花……寓意着殷殷的祝福和祈愿。桌子所用材质，杂木而已，沉重又结实。如今摆在客厅里，与老父亲相依为伴。
　　我思索，祖上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老物件，我们该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呢？留给子孙后代什么东西才是有意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