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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6月13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煤油灯下的诵读
王念平
文章字数:1730
  上小学那些年,我喜欢跟爷爷睡一张土炕。爷爷的土炕不但暖和,而且有故事可听,有花生豆可吃。
  爷爷的卧房里收藏着不少古典文学书籍。奶奶去世的早,那些无声的书就成了爷爷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儿。每到夜晚,爷爷就早早上炕,靠在墙上,开始了诵读。爷爷收藏的书都是线装本,乡人称之为“老书”。在我眼里,那些满纸竖排的书,读起来叫人不习惯,完全就像“天书”。那时我刚刚认了一些字,有时候看到爷爷津津有味地读他的书,就忍不住抢过来,拿在手上左看右看,正看倒看,样子很滑稽,逗得爷爷笑得胡子都在抖动。笑完了,也不管我乐意不乐意,就要教我认“天书”上的字,我赶紧把书合上,然后跑到外边捉蚂蚁抓蛐蛐玩堆雪人,留下爷爷在屋里,自得其乐地诵读。
  那时候没有电灯,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特别是冬天,秦岭深山里的夜晚显得非常漫长,对于精力旺盛、讨厌早睡的我来说,爷爷暖烘烘的土炕就是我的精神乐园。昏黄的煤油灯下,爷爷戴着老花镜,裹着被子靠墙坐着,津津有味地诵读着那些“天书”。很多时候,我安静地躺在爷爷身边,看着墙上灯光映照着爷爷的影子,听着那些似懂非懂的古老故事。《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都是爷爷的心头好。爷爷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情感充沛地诵读着,读到得意处还会自言自语地叫起好来。那些书上的句子,无论有多长,到了爷爷嘴里都会变成短句式,而且每句话中必定要加上好几个“啊”字——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啊”字。比方读《红楼梦》,爷爷是这样诵读的:“话说啊——宝玉啊——正自发怔啊——不想啊——黛玉啊——将啊——手帕子啊——甩了来啊——”一段书里,爷爷究竟要吐出多少个“啊”字,根本数不过来。我毕竟还小,那些深奥难懂的句子,其实并不能完全吸引我,过不了多久,我就拿起枕边的弹弓、链子枪、烟盒叠成的纸三角自己玩了,直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在同时代的人里,像爷爷这样喜欢读书的人很少。所以,爷爷能读那么多难懂的书,在我眼里自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非常难得的是,爷爷也有同道人的,这个人便是我的大舅爷。农闲时节,特别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大舅爷会隔三岔五从他家走七八里雪路来陪伴爷爷。大舅爷一来,爷爷必定要请他喝酒。在土炕当中摆上一张小方桌,桌上很多时候是一盘油爆花生米和一壶烧酒,爷爷和大舅爷对坐,举杯对饮,坐而论道,那场景真有“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意味了。当然,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老书里的内容。爷爷和大舅爷喝酒谈古论今、为古人高兴和担忧的时候,也是我最开心最活跃的时候。我装着听他们说古今,眼睛却紧紧盯着桌上那盘花生米,趁着他们谈得忘乎所以的关口,迅速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捏了几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然后钻进被窝慢慢去品味,直到吃完了才探出脑袋来。因为有大舅爷在场,爷爷也不怎么管我,任由我一次次故伎重演。大约一个小时后,爷爷和大舅爷把酒都喝到了火候上,于是收了桌子,两个人一人点上一盏煤油灯,一人裹着一条被子,拿起书半靠在墙上,兴致盎然地诵读起来。我小时候是个人来疯,尤其是大舅爷一来,我特别喜欢出风头,在边上听他们读得起劲了,便三不五时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一会儿模仿爷爷,一会儿模仿大舅爷,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受爷爷的影响,我比同龄人早知道了不少历史典故,知道了曹操、诸葛亮、关公等英雄,我在小伙伴们眼里成了最有才华的人,小小的我,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上初中以后,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爷爷在我眼里成了老古董。他读书的样子简直就是滑稽古怪、不伦不类,我再不愿意跟爷爷睡一个土炕了。寒冷的冬夜,爷爷还像从前一样,继续着他波澜不惊的诵读人生。
  读初二那年,爷爷和大舅爷先后离开了人世。爷爷走了,他的那些书,一直静静地躺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一本本失散了。
  后来,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听评书。每天晚自习回来,立刻躺进被窝,迫不及待地打开收音机,悄悄地听起了评书联播,乐此不疲,如痴如醉。我喜欢上评书,绝对跟小时候听爷爷虔诚而神圣的诵读分不开的。而且,小时候耳闻目睹爷爷诵读的那一幕幕,对于我长大后爱上文学,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啊!
  弹指一挥间,爷爷离开我近40年了,每次想起爷爷在煤油灯下诵读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阵暖流。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爱读书的爷爷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他的爱好,享受快乐的诵读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