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胃比脑子更刁钻。城里山珍海味儿喂得舌头麻木，可夜深人静，肠胃总会翻江倒海，辗转难眠只为寻一个旧味儿。于我而言，这勾魂的味儿，便是洛南后岭那口大黑铁锅里，用自家菜油炸出的酵面馃子。
　　它不是超市的面包，也非街口的油条。它的魂，在灶房窗台上那只豁口的黑陶瓦罐里。
　　瓦罐里“养”着的，是我们家传的“老酵面”。说是“养”，毫不为过。婆待它，比待那几只下蛋的乌鸡还精细。天热了，怕发过了头“烧”坏，得挪到背阴的水缸边；天冷了，又怕它“冻木”，得用破棉袄捂得严严实实。隔一两天，还要用温水和新面“投”它一次。
　　揭开蒙布，一股醇厚的酸香直冲天灵盖，是粮食缓慢呼吸后沉淀下的味道。瓦罐里的老酵面浮头满是蜂窝眼，像一张会喘气的脸。这就是酵面馃子的根，是我们家面香味的源头。没它，炸出的馃子也就丢了风骨。
　　儿时炸馃子是件大事。逢着要下地干重活，或是许久没见荤腥，婆便会提前一晚“起面”。她宝贝似的从瓦罐里请出老酵面，用温水和新面“回醒”，嘴里念叨着：“让它缓过乏，别惊着。”
　　多半个小时后，温水沿着盆边缓缓倒入。婆的手指在盆里打着旋儿，揉、揣、抓、叠，把水和面揉得骨肉相连。面不能硬，硬了炸出来是死疙瘩；也不能软，软了下锅就成了“喝油鬼”。这分寸，全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上。
　　和好的面团扣上锅盖，往热炕头一搁，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
　　早上被发酵的面香唤醒。推开灶房门，面团已将锅盖顶起老高，白白胖胖，像座发起威的馒头山。用指头一按，一个深坑，它还能慢慢地、倔强地弹回来。婆见了，满意地点点头：“成了，发透了，有劲儿！”
　　这时候，就轮到母亲上场了。她手脚麻利，不像婆那般温暾。她往面板上“咣”地摔上一大块面团，撒上碱面。她用拳头根，使出浑身的力气去砸、去揉，面团里的气泡“噗噗”地响，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欢唱。
　　揉好的面擀成半指厚的片，用刀剁成巴掌大的方块，再从中间依对角划上两道口子。婆说，这是给馃子“开眼”，好让它在油锅里嗬上气，好炸透。
　　父亲此时早已舀出黄澄澄的菜籽油，倒足半锅。火起，油面微漾，蒸腾着一股带土地气息的浓香瞬间裹挟了整个院子。母亲捏起第一片面块，扯着两头稍稍一抻，沿着锅边，小心翼翼地滑进滚烫的油锅。“滋啦啦……”一声巨响，像是平地里炸开一个响雷。面片沉入油底，随即像被施了魔法，猛地蹿上来，在油面翻滚膨胀，转眼就鼓成一个金灿灿的胖小子。那两道“开了眼”的口子，也咧开成了好看的焦黄色花边儿。
　　满锅的油都在沸腾，无数金色的泡泡簇拥着它。母亲拿着长竹筷，不时地给它翻个身。很快，麦子的原香、老酵母的醇香和菜籽油的浓香，在火与油的催化下，拧成一股。刚出锅的馃子，金黄酥脆，挂着油珠，诱人得紧。顾不上烫，抓一个撕开，热气“呼”地涌出。里面雪白，一层一层，看得见细密的孔洞。吹两口塞进嘴里，外皮焦香，内里绵软，带着老酵面特有的微酸，那酸味恰好解了腻，把麦子的甘甜淋漓地吊了出来。
　　那时候，一顿早饭，就是一碗滚烫的酸菜米汤，配一个酵面馃子。一口馃子下肚，再喝一口米汤，浑身每个毛孔都熨帖了。
　　后来离家进了城。城里吃食琳琅满目，油炸的也尝过不少，但总觉得少了魂。有的只有一股油味儿，软塌塌的，没有筋骨。我跟母亲打电话，说馋酵面馃子了。母亲在那头叹了口气：“你婆身体不如以前，那盆老酵面也没伺候好，坏了。眼下，我也炸不出那个味儿了。”
　　有一年过年回家，母亲特地用新买的发酵粉给我炸了一锅。一样的面，一样的锅，一样的油。炸出来的馃子，也是金黄酥脆。可我一口咬下，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是那个味儿。只有麦香和油香，唯独少了那醇厚的、带着微酸的“根”味儿。少了灵魂。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期盼：“味道咋样？”
　　我用力咀嚼着，使劲点头：“好吃，香得很！”
　　我没骗她，母亲炸的馃子确实好吃，只是它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味道了。我怀念的，不只是一口吃食，更是灶房案板上揉面的身影，是大黑锅里“滋啦啦”的欢唱，是那盆被一家人当成传家宝“养”着的老酵面。
　　它就像我们家一个不会说话的长辈，沉默地记录着柴米油盐的流年。婆把养酵面的手艺教给我母亲，就像把一个家的日子交到了她手里。如今，老酵面没了，那个连接着往昔的味道，也跟着断了线。那盆早已消失的老酵面，其实一直养在我的心里，一到饿的时候，就在五脏六腑里，咕噜咕噜地，开出一锅金黄色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