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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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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美学
南书堂
文章字数:2866

  当初修梯田,人们的目的简单而明确,只想让满眼坡地变得平整起来,便于耕作,利于提高粮食产量。至于从美学角度赋予它艺术观赏的属性和价值,已超出了人们的预设范畴,而它成为秦岭山地乡村游的基础景观,当是现在人们在遗产继承中的新发现。
  我喜欢在家乡的田野上驻足凝望,层层盘旋的梯田总令我心旷神怡,长势良好的作物总令我感到心安。长久凝望中,眼前的景象往往如电影镜头般易景切换,幻化出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的一幅幅画面。
  那些画面我再熟悉不过了。天寒地冻里,山坡上人声鼎沸,车轮滚滚,插在地边迎风招展的红旗和架在工地上不肯停歇的大喇叭,似向人们传送着源源不断的激情、能量和动力。没上学之前,我常被父母带去,他们干他们的活儿,我和一群小孩玩我们的游戏。父母并非要我从那个年岁就开始接受严寒的考验和劳动的历练,而是把我丢在家里,实在放心不下,但客观上却让冬天于我幼小的心里便失去了它应有的冷酷和威严,那种人海式的劳动也让我看到了它区别于一个人劳作所应有的气势和乐趣。
  一个没有庄稼可种可收的寒冷季节,人们不坐在家里烤火闲聊,非要比春耕秋收还忙还累,其中的道理,我是上学后才明白的。我上学天不明就要起床,父母也早早起来,开始擦拭䦆头或铁锨,准备上工的一身装束。装束包括手套、棉帽、腰带、肩垫和绷带,很是烦琐,却一样也马虎不得。肩垫是套在肩上的圆形布垫,挑担子用的,保护肩膀和衣服不被磨损,父亲挑麦捆时经常用到。绷带缠在腿上,电影里八路军腿上缠的那种,我曾在赶集卖木材木炭的人群中见到过,后来只在华山上见有挑夫缠着。它的好处是长时间走山路时能降低受伤风险,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把它作为必需的配置,却是为了抵御严寒和防止泥土对棉裤的腐蚀。女人们爱美,一般不缠,但母亲还是给她准备了一副。而腰带,用皮带、绳子、围巾皆可,系在腰间隔风就行,没什么讲究,男人女人都系,谁也不取笑谁。收拾好这些,我便和父母走出家门,汇集到大路上的队列里,队列向两个方向挺进,一支摸黑上了山头,一支摸黑去了学校。
  那时候,一个平凡的村庄,常有不凡之举。
  人们之所以起早摸黑,是因为修梯田有规划和任务,开一处工程,无论如何都要在开春前完成,否则这些田块的春播就会泡汤。对像我家乡这样土地并不宽裕的地方来说,造成土地浪费和损失,是不会被容忍的。而修造的过程,一些环节须经过多道工序,颇费时日。比如取土,先得把面上有肥力的熟土储存起来,地基平整好了,又回填上去,避免庄稼对未经风化和肥力滋养土壤的不适应。又比如起田坎,得用石头奠基,石夯层层夯土,如同盖房起墙。石夯是一种用石头制作的坚固地基的农具,过去用途非常广,现在已被机器取代。打夯既讲技术,又讲艺术,几个人平衡抬起,又平稳落下,节奏感很强,节奏靠号子引导,工地上就整天传来号子歌。
  大伙们,加油干哟
  修好梯田吃饱饭哟呵——
  大伙们,加油干哟
  修好梯田过大年哟呵——
  类似的号子歌,是人们随机编唱的。放学路上听到这些歌,我便知道父母还在工地上。我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家里却没有什么熟食可吃,我只好跟同时放学回家的姐姐学着做起饭来。时间一长,我们竟做得像模像样的,即使父母回来要搭把手,我们也不忍让那两双皲裂如树皮的手见水再流出血来。母亲说,咱们亏欠娃了。父亲却说,哪有啥,农家孩子早当家嘛,谁家娃们不这样?
  我们也有不做饭的时候,那是工地上要会餐了。一次是生产队死了头牛,本来宰杀后要按户按人口分肉的,但队长嫌分肉麻烦,谁家骨头多谁家肉少很难搭配均匀,弄不好会引起事端,就在村上大场院支起大锅,烩菜炖牛肉犒劳上工的人们。一顿吃不完,队长提议让学生也来,几乎家家都有上学的孩子,大家自然没意见。派人去跟村小联系,让学生进行半晌学农实践,学工学农是学校的一门课程,学校自然同意。恰巧那天公社组织巡回检查,看到我们村学生都在参加大会战,检查组认为可以作为经验推广,当场给我们村发了先进的牌子。
  大家觉得那顿饭一举几得,很值,队上就在公社另一次检查评比中照此模式又会了餐。没有牛再死,买来群众两头猪,人们吃得更高兴,唯队长黑着脸。这次我们村不仅没评上先进,还因工程规模小、质量不高而被批评。人们问,那会餐今后还搞不?队长说,搞个屁。我心心念念的一桩美事便不复再现。
  与其他地方修梯田的规模相比,我们村的确不大,我们不是大村,人少,一年的工程面不可能摊得太大。说质量不高,指的是我们村的梯田一律为土坎,没有修成石坎。多年间,我见过一些地方当年修的石坎梯田,壮观的气象、耐用的品质,特别是那种氤氲在历史时空里的人的精神意志,没有谁不为之感叹和动容。其实,我们村那时就有人出去参观学习了,但回来没有复制照搬,依然固守着村人认定的样式,即使屡屡沦为后进,也初心未改。修石坎首先得有石头,石山区那是在就地取材,而我们这儿尽是土塬土坡,石头反成了稀缺资源,偶尔刨出一点也做了土坎的根基。就有人调侃说,莫非要买砖砌坎不成?长城还有土长城、石长城,也不全是砖修的嘛,何况咱是修地,不是修金銮殿。
  说我们村梯田质量不高的另一理由是,地边的大树没有砍掉。人们反驳道:土塬这么大,没几棵树,我们干活累了去哪儿乘凉呢?那些树硬是留了下来。到了后期,可修的梯田越来越少,又传来指令要求去山上开辟战场,村人被彻底激怒,说我们只那一座山,还靠它烧柴养牛呢。就发下狠誓:谁去挖山,就打断谁的腿。山也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
  村人成了不听话的刺儿头,评先树优没了我们村的份,连县里和公社组织的文艺下乡慰问演出也与我们村无缘了。这可急坏了人们,行军打仗还有宣传队给鼓舞士气哩,修梯田这样的苦活累活没有什么来调节气氛怎行?队长想出一个办法,人人轮流出节目,每天工间休息都表演。人们的热情真的被调动起来,开始还有人不好意思,慢慢地能拿出手拿不出手的都拿出来了,唱歌唱戏跳舞的,拉二胡吹口琴的,耍杂技翻跟斗的,学鸡鸣狗叫的,五花八门,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比县文工团的演出更接地气、更有趣。实在拿不出节目的,就被人当了石夯,高高抬起,屁股重重落地,直至嗷嗷求饶。也有轮到上场就去找茅房的,说他表演上茅房,却没人看嘛,惹得一片哄笑。20世纪80年代初,具备劳动能力的我间断性参与了村子的梯田修造,我不光有了像村人那样手背皲裂、肩膀生茧的体验,更见证了工地上一直延续下来的这种自得其乐的传统。人们的乐观,仿佛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特产。
  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时跨三十年,村子所有地亩都被整修改造了一遍,整座土塬的格局由此而定型,呈现出层级分明又浑然一体,极具视觉冲击力和艺术质感的田园风貌。我想,如果不是以这种举全村之力的方式,如果沉重而持久的劳作不伴之以人们着意营造的那份轻舒与欢快,土塬可能会是另一副模样,村子可能产生不了影响如此深远的创举。但历史就是历史,一切假设皆苍白无力。毫无疑问,修梯田就是我们村的宏大叙述,我们村的史诗。
  如今,一望无际的梯田上不只长满了粮食作物,还长满了蔬菜、花卉、中药材等经济作物,土塬把人们付出的血汗兑换成果实与喜悦,又还给了人们。土塬和人们始终像在进行着以诚相待的礼尚往来,每每来到塬上,这种礼仪都会被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