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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10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商洛山中辨百草 (十三)
文/图 张宏运
文章字数:2223

  (接上期)
  十七、菅草
  有人或许不认识菅草的这个“菅”,但若说出草菅人命的那个“菅”,立刻便会恍然大悟。此菅同它菅也。
  我却对此存有太大的疑问:不对啊,二者之间,不匹配得厉害么。成语里的那个菅,明显着将菅草作为柔弱、孱小的野草的代表,可以随意且轻易地剪除,斥责那种把人的性命看得像它们一样轻贱,肆无忌惮加以摧残的罪行,而自然界中的菅草,却蓬勃、彪悍、坚韧,稳坐野草霸主的宝座,那顽强的生命力,人命哪能望其项背?
  它的叶片薄如纸,直挺了,如剑,铮铮然,斜插向天。叶缘坚硬而锋利,似刀刃,孩童的稚嫩小手不小心抓过去,即刻便会深割出一道红丝线。叶质劲韧,像金属铂片,风吹过,互相摩擦了,“嘶啦嘶啦”地脆响,余音袅袅。牛羊勉强还能吃几口,猪是宁肯饿死也不理的,即便用剁草刀如砍铁片似地,嘣嘣飞溅地将它剁为碎屑,猪也不肯正眼瞧它一眼。它的叶色凝碧,无润泽,干燥,粗砺,像风萧萧兮易水寒时的荆轲容颜。叶片对称了斜伸,向上生长,叶柄自然而然便形成了主茎,为管状,自秋后抽出铁丝般的细梗,高挑一束笤帚似的白茅,茫茫一片,像雾像雪又像霜,阵风掠过,苍凉而雄浑。画家、摄影家们见了,喜不自胜,支画板,举长炮,好一阵忙活。《诗·小雅·白华》就赞曰:“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古时的诗词达人把它比作了白发,咏叹着寄予绵长的哀怨和惆怅,如苏轼的“乐天双鬓如霜菅,始知谢遣素与蛮”,陆游的“岂知堕老境,槁木蒙霜菅”。
  我还看到另有介绍,说菅草是九月开花、结子。花呈黄褐色或紫色,每一朵都有芒柱、芒针,十几朵开在一起,形成一个锥形花系。种子脱离母体后,像一颗拖着长尾巴的麦粒落到地上。夜幕降临,空气的湿度增加,扭紧的长尾巴开始回松,便像螺丝旋转一样,旋转着钻进泥土。再到了夜晚,长尾巴再次回松,种子再次推进。反反复复一段时间后,种子便钻到地穴中去了。于是,冰雪冻不着它,野火烧不着它,雀鸟刨不着它,干旱渴不着它。它安安稳稳睡一冬,待春雷响了,便睁开眼睛,伸出脖颈,挺直腰杆,为五彩缤纷的大自然增添生机。
  但在我的记忆中,菅草一直开的是白茅花,对这种说法,似乎也见过。然查资料、上网搜索,均难得到确认验证。莫非此两种说法都有理,菅草原就有多种,这是其中的两种?姑且暂存于此,待行家里手更正。
  且别为它的花耽搁了最重要的事——赶紧去看它的根:细而长,柔韧如藤蔓,白生生却又略透着些儿浅黄,嚼到嘴里,好一丝甜,霎时便口舌生津;前端尖锐如矛尖,一旦扎进土里,便勇往直前,无论前路是土是石,是塄是坎,坚硬如铁板,它都能像金刚钻,钻瓷器似的,义无反顾地钻过去。究竟扎和钻的有多深呢?举个例子:生产队当年学大寨,改造深翻长满了菅草的山坡地,使用了个土办法,叫作挖疆子。不清楚这个“疆”字该怎么写,看那挖疆子,就是开一道沟,深一米,宽一米,像战壕样,便自作主张,把它写成了“疆”。疆者,疆界也。也许古时的疆界就是如此这般的一道深沟槽呢。再别啰嗦,快看我们挖疆子了。高举镢头砍一样地挖下去,只听“嘣”一声,仅錾出一点白斑,土沫早已箭镞似地飞溅上来,喷一嘴的碎屑。紧唾慢唾,那唾沫变浑黄了,牙黄,舌黄,唇黄,连喉咙也黄,只觉里头痒痒地难受,轻咳一声,就能麻利地吐出颗黏黄的核,唾落于地是颗甩下去的黄钉。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挖得符合标准了,三尺深,三尺宽,可叫队长来验收,但在那坚硬如铁的黄板土的土层里,仍潜伏有菅草的根,曲曲弯弯,断断续续,如筋如脉如经络,掰了扯了,便在土壁上留下蚯蚓似的一段凹槽。漫长的一个冬天挖下来,社员们每天回家,肩头的镢头上都挑有一捆蓬蓬扎扎的菅草的秆茎和根须,听说晒干了能当药材卖,但药材公司早就收满了,只好把它晒干了当作柴禾烧。
  难怪菅草漫山遍野,无处不有处处有。在耕地里更是疯长,锄头若刃不锋利或锄法不当,锄上去便像剁棉絮,没几下便丝丝连连地在锄刃上裹一坨泥巴,必须蹲下身子用手撕扯开。所有的庄稼,麦、豆、苞谷,皆不是它的对手。深翻地不过是给它挠痒痒,只有挖疆子才能遏止它,却也只能管三年。不论什么野草的地盘,只要它插足进去,一年半载便反客为主了,将招摇着的胜利旗帜,浩浩荡荡地盖满一条埝,一道沟,一面山坡,非我族类,踪影全无。故,以我的一孔之见,菅草,该写为坚草或尖草、剑草。
  好了,现在可以去挑挑“草菅人命”这个成语的刺了。这是我国西汉时期的著名文学家、政治家贾谊,在总结秦二世灭亡的教训时,说那二世胡亥,“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后人便将这话缩略为“草菅人命”。既是缩略,便难免有所遗漏、缺失。读那原话,是将艾与草连在一起的。艾草,我们太熟悉了,漫山遍野,俯拾皆是。每到端午节,乡民们会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把它们拉到城郊,比卖柴草还便宜地贱售出去。割它时,镰刃一挥,酥、松、轻、脆,仿佛从它的茎干间,滑溜而过。若镰刃不快,俗称木刀子,也能带了拉了它的叶和秆,连根带土地拔起来。有人便不用镰,干脆用手了,握个满把,一拔即起。说人命像它那样轻贱,可以容易地、随意地夭亡、剪灭,我们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沮丧气馁地承认:是的,妥帖。那草菅人命的原意,便是斥责视人命如艾草了?其中并没菅草的事?看到草菅人命,就联想到菅草,属天大的误读?
  但愿这样吧。我们决不做艾草,一定要做菅草。像歌剧《白毛女》那句高亢的主旋律唱词唱的:我不死,我要活!话说春秋时,便有一达官贵胄,因得罪了当朝,举族迁逃,当追兵临近,忙藏身于菅草丛,遂得以逃脱。后全族的人就改“菅”为其姓氏。那菅草还是救过人命的草了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