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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4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
土地上的亲人
邹小芳
文章字数:5012


  当我逃离了小城的车水马龙,静默于时光的一隅,开始回望故乡时,我的笔尖就触到了土地上的亲人。那些握过我的手、拥抱过我的身体、被苦擦亮的人,有的去了土层里面,有的怀揣希冀守着孤独的村庄。他们的每一个脚印、每一声叹息乃至每一滴汗水都坚实地烙在故乡的土地上,烙进我长久而痛惜的思念里。
   ——题记
   嘎婆
  我对嘎婆的念想全在一张老照片里。
  现在,嘎婆正从镜框里向我凝视。她温和的目光穿过长长的岁月抵达了我。她端坐在那里,在涂着斑驳光影的柴门前,头上盘着好看的发髻,穿着那个时代的半大襟衣衫。母亲说,这是你的嘎婆最美的一张照片。
  嘎婆脸上含着笑,欢乐像金色阳光在她额头隐约着的皱纹里跳跃,生动而温暖。
  母亲向镜框里看嘎婆的时候,眼泪就哗哗地往出涌,在母亲的哭声里,我渐渐知道了嘎婆比黄连还苦的人生,我必须透过泛黄的照片和时光的磨损十分艰难地把它们打捞出来。
  嘎婆出生在一个只长洋芋不生五谷的叫洋芋沟的穷地方,在吃不饱饿不死的荒寒年代,嘎婆是没有机会进学堂门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就给有钱人家带孩子,有钱人看她聪慧灵巧、手脚勤快,怜惜她在洋芋沟忍饥挨饿,就把她介绍给桑树街一邬姓人家当童养媳。
  因为童养媳的身份,她没有少受裹着小脚、脾气暴戾的婆婆的虐待,更不幸的是她要依托终身的人是一个休了妻大她好多的男人,患有哮喘病,走个路都上气不接下气,嘴上还不离个水烟袋,打我嘎婆的时候就把水烟袋取下来当棍使。我没有见过的嘎公,他的形象完全是我从母亲的描述中还原出来的。
  嘎婆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是村上的妇女主任,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深受村人爱戴。家里的琐碎日子,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鸡一叫,嘎婆就从土炕上爬起来,担水、抱柴、烧锅、做饭,木风箱拽得呼呼响,青烟在屋顶扭着秧歌,灶房里飘着饭香。院子里的牲畜,一听见嘎婆的脚步声,拼了命地叫唤,鸡呀狗呀猪呀,她得一一伺候消停,也包括我那个只会躺在竹椅上一声接一声咳嗽的嘎公。嘎婆不裹小脚,有一双男人一样的大脚,她在自己的水田上汗流浃背地收割,再把稻子运回打谷场,晾晒、脱粒、拢谷秆,嘎婆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她以为有无限葱茏的日子在前方候着自己。
  可一年年下来,嘎婆拼尽全力,那块瘦寒的水田,还是不足以养活一家人。
  我那患哮喘病的嘎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腿一蹬,享福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懒得跟嘎婆说。嘎婆哭了几天之后,她清瘦的身影又出现在水田里。
  嘎婆四十岁不到就守寡,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我母亲、我二姨小姨、我舅。嘎婆比以前更忙了,她要收更多的稻子让孩子不饿着,还要挣钱补贴家用,供孩子上学,她就这样熬着,熬着饥荒的日子,熬着苦寒的岁月,终于熬出头了,舅舅和小姨都相继跳出了农门,端着国家饭碗,再也不用跟着她顶着日头在水田里出力流汗。
  母亲学习比舅舅和小姨还好,但为了帮衬家里四年级没读完就离开了学堂,走时还带着优秀班长和三好学生的光环,老师踏断了门槛做嘎婆的思想工作,嘎婆含泪拒绝,她是家里的老大,她该让着。
  母亲没有跳出农门,就开始了和土地缠绕纠葛的一生。当母亲遮着红盖头,在欢快的唢呐和猛烈的鞭炮声里,在嘎婆或忧或喜的情绪里迈进我父亲家的门槛时,便有了媳妇儿这样一个沉甸甸、掷地有声的称谓,同时挑起的是与这个称谓一样沉重如山的生活。
  嘎婆总觉得她亏欠母亲的,没少帮衬我家。哥哥大我两岁,我一出生嘎婆就带哥哥在身边,直到上学了才送回家里。她隔三岔五就来我家,纳鞋缝衣、蒸馍发糕、晒酱淋醋。邻里羡慕,你的嘎婆一来,你们圈里的猪就噌噌长几斤。
  我的嘎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离世了,她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和客人说笑,突然倒地停止了呼吸,而且就在我家,她是来伺候我母亲坐月子的。嘎婆死于脑溢血,那几日,阴郁的气氛塞满了家里所有的角落,亲人们泪雨滂沱。堂屋设了灵堂,两支微弱的白烛忽明忽暗,白茔茔的烛光落在蜡泪上,一滴、两滴……滴不尽嘎婆苦难的一生。
  后来,装着嘎婆的棺木被抬出屋子,母亲那冗长悲凉的哭声一直追着嘎婆,飘到很远很远……
  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因为我还意识不到,我和我的嘎婆,将从此不见。
  哑巴爹
  一些人老死了。一些人离开了。
  现在,一个叫楸木沟的村庄只生活着哑巴爹了。
  我是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到村庄的。我必须回到我的村庄看看,尽管它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了。
  那棵楸树静静伫立在村口,叶子褪尽铅华,形容枯槁,一些枝枝丫丫还在努力地朝着村子里伸展,牵引着我回家的方向。
  哑巴爹是我见到村庄的最后一个人,他的双手一下子从破袖筒飞出来,在半空中舞蹈,那露着筋骨的手指,像风中摇摆的枯瘦的树枝。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他在告诉我他每年都要爬上树去剁掉旧枝桠,让来年长出新的枝桠。我点头示意听懂了,哑巴爹咧开嘴笑,脱落的门牙把嘴巴点缀得像那塌败的老屋的黑窗洞,窗洞里露着风,还有些饭粒。他笑得很僵硬,大概是很久没有笑过了。
  一条深沟,一棵楸木,村庄建立时就有了一个熨帖的名字——楸木沟。哑巴爹的故事藏在村庄的名字里,村庄的故事藏在楸树的时光里。
  记得哑巴爹是有名有姓的,因为一次意外导致失语,又因为在村里辈分高,大家索性都叫他哑巴爹了。哑巴爹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也是个哑巴,王奶家两个哑巴儿子,都是闹肚子用麝香点了肚脐眼儿才哑的,这够不幸了,更悲催的是王奶又早早死了男人,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哑巴儿子,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小时候,我听老辈人说到王奶的时候,总是叹息着,脸上罩着一层悲凉。
  哑巴爹是个大人了,可在孩子们眼里,哑巴爹的身上带着神奇的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这道神奇的光总是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一大堆孩子。
  哑巴爹没有进过学堂,也不能发声说话,但他会写一些简单的字,譬如你指着门前的山,他会立即在纸上写出“山”字,你指着灶洞的火,他也能马上写出“火”字,像石、水、月、日这些字,他都会写。你竖起大拇指,他就很得意,满嘴叽里呱啦的,意思是他认识的字远远不止这些。哑巴爹也有露出窘相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指着村口的那棵楸树让他写,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他忽然一把夺过我们手中的笔,唰唰几笔在纸上画了一棵楸树,跟那棵站立了几百年的楸树一模一样,我们觉得更神奇了,简直对哑巴爹佩服得五体投地。
  哑巴爹三十好几了,还讨不到老婆,谁愿意嫁给一个哑巴呢!我们玩得无聊的时候喜欢拿他寻开心,比如用手指着女孩的辫子告诉他,村庄外要来一个女的给他当老婆,哑巴爹红了脸笑着,笑得涎水直流,笑得我们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哑巴爹手脚勤快,村庄上的红白喜事,哑巴爹是不请自来,煮茶、端盘子,他不要报酬,只要能得两包香烟、吃一顿酒肉,哑巴爹乐乎着呢!
  王奶对待她的两个哑巴儿子,吃喝穿戴她都向着小的。一碗水端不平,这让哑巴爹很不满意。种地时,哑巴爹的兄弟老实,只知道闷着头干活,哑巴爹可不同,没有王奶的监督,锄头一撂一天都不见人影,出门也不愁蹭不到饭吃。他越这样耍滑头,越不讨王奶的欢心。
  因为王奶的偏心,差一点酿成了大祸。
  哑巴爹脑子灵醒,所以他的痛苦注定要比自己的兄弟多,而这个痛苦的根源就是因为这个老实疙瘩兄弟,他得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哑巴爹起夜解手回来路过兄弟门口,他意外地发现兄弟身上盖着一床新被子,而他床上被子破棉絮都露在外头,升腾的怒火一下子让哑巴爹失去了控制,他顺手拿起靠在门背后的一把弯刀,朝着他兄弟的头砍去,本来平睡着的兄弟忽然面朝里翻了一个身,一刀下去刚好砍在他的肩膀上。
  镇上派出所的人来了,哑巴爹没有反抗,主动把手伸进铐子里。
  哑巴爹的兄弟被送进了医院,所幸刀伤没在致命处,只是失血过多要输血,医生跟王奶说让哑巴爹输血,王奶这才道出了一个隐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这小兄弟是她在生完哑巴爹的那天夜里,谁放在他们家门口的,当时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大概是哪家穷人见她生了孩子有奶水为给娃讨口活命,王奶心一软没有多想就抱回了。
  原来,这一对哑巴兄弟不是亲的。
  小兄弟肩膀的伤口缝了十几针也就慢慢愈合了,而哑巴爹被关了一个月就放回来了,听说是王奶求的情。
  村庄发生了这件大事后,王奶带着小兄弟离开了村庄,一走就杳无音讯了。
  从此,哑巴爹跟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去热闹的地方了,只闷着头种他的地。他整天不洗脸,脸上布满了标点符号,头发乱蓬蓬的,像干草一样胡乱地堆在头上。
  他开始了一个人的漫长生活,像他的哑巴世界一样寂静。
  村庄在悄悄发生着改变,一些人老死了,一些人离开了。现在村庄就剩哑巴爹了,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上演绎着一个人的人生。
  听说镇政府多次派干部来接哑巴爹到养老院去住。每次,他都会抱着村口的楸树死活不肯丢。
  楸树在,村庄就在。
  哑巴爹守着村庄和楸树,等着王奶和他的兄弟回家。
  大伯
  最后一次见到大伯,他正在烟地里忙活。
  老人见到我,抬起头,黝黑的脸在火辣辣的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田间纵横的小道,让人觉得踏实而温暖。
  大伯倒在自个儿的烤烟地里,再也没有起来。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一个漆黑的夜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经历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蹦蹦车稳稳地停在田埂上,那就说明不是车祸;身上没有外伤,那肯定不是摔了。大伯的脸上有抓痕,那一定是突发疾病,身体难受。他来不及打个电话给一年四季在外跑长途货车的儿子,也来不及向村人呼救,他挣扎了多长时间,咽气前经历了怎样的苦痛,没有人知道。
  大伯就在亲人和乡邻深深的遗憾和悲伤中永远地去了。
  大伯的烟地里,一片葱绿,肥硕厚实的烟叶低头弯腰,在知了和烈阳充斥的七月里,向人们诉说着烟农的艰辛。烟叶成熟了,可没有了大伯,这满地的烟叶如何运回村庄、装进烤炉,又如何变成黄亮亮的、散发着清香的烟叶!
  大伯的一双儿女趴在冰棺前哭得死去活来,哭他活着的不易,哭他走得突然,哭他不去城里享清福非要种烤烟,哭他没有让儿女伺候一天,可大伯再也听不见了。他累了,睡得很沉。
  天麻擦黑的时候,有人见大伯开着蹦蹦车去地里了,天黑了,又刚刚下过雨,他去地里干什么?怎么就没人挡一下?人常说生有地死有方,大伯非要死在烤烟地里,莫非是阎王爷安排好的。
  大伯丢不下他的烤烟啊!从最初的几分地到如今的十来亩地,大伯种了几十年的烤烟。垄地、育苗、移栽、覆盖地膜、施肥、除草、掐烟花、掰烟叶,装烤炉里烤、放日头下晾,到集市上卖,哪一个环节少得了出力流汗!大伯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种烤烟也让大伯过上了好日子。家里的土房变砖房,架子车换成了蹦蹦车,给儿子娶了媳妇,又帮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存款单上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呢,按说也该进城享享福了,可自从前年大妈突发心脏病过世后,大伯更不愿意离开老窝了,他总说扔下大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干完活的时候,大伯就坐在坟前,吧嗒着烟锅子,跟大妈说说话。大妈的突然离去对大伯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烤烟没了帮手,厨房里冰锅冷灶,炕头上也没个唠嗑的,大伯人都黑瘦了一圈,可生性倔强的他一开春又忙着整地、育烟苗,村上人都劝他歇歇,可他就是听不进去,还说闲下来心慌。
  这不,转眼又过去了三个年头。一个老人硬撑、苦撑着种烤烟,儿子心疼,每次流着泪劝说,大伯拍着胸脯说自己身体刚强。大伯进城过了个年,他答应儿子,今年是最后一次种烤烟了,卖了钱就安享晚年,可这咋就成了一句空话了呢,这让儿女们咋想得通?生命无常啊!
  入殓的时候,我看到了大伯的遗体,穿戴很讲究,衬衣领带、西服皮鞋,头枕的、脚蹬的、身上盖的,都上档次,可大伯的表情一点都不幸福安详,是这些生前没有享用的东西让他不自在了吧,为什么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只有在死后才这么奢华一回。灵堂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献祭品,乐队在台子上吹拉弹唱跳,乡亲们都忙看表演,热闹的深处是孤独啊,谁来陪陪大伯?奠酒从晚上的十点进行到凌晨两点,所有的孝子按辈分的高低,先男后女,先外家后本家,三叩头三杯酒,虔诚备至,女的解下孝布遮在脸上,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只有在这一刻,缅怀是沉痛的,眼泪也是发自内心的。
  出殡了,大伯就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去墓地里长眠了。棺材沉沉地压在抬棺人的肩上,也压在亲人的心上。送葬的队伍很长,唢呐声呜呜咽咽,调子缓慢而沉重,纸铜钱漫天纷飞,像六月飘雪。我夹在送葬的队伍中,机械地挪着步子,忽地想起了欧阳詹的一首诗:何事悲酸泪满巾,浮生共是北邙尘。他时不见北山路,死者还曾哭送人。
  泪眼迷蒙中,我又忍不住地悲伤起来。
  作者简介:邹小芳,女,笔名静姿,柞水县人。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延河》《华商报》《文化艺术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