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经见的人和事算不少。常让梁子魂牵梦绕的，是后娘。
　　那年梁子初学启蒙。能伶牙俐齿的念读：b、p、m、f，能记住吃多了糠皮炒面、父亲如何用古老的黄铜钥匙为自己轻手排便，独记不得生他养他、慷慨赐给他血肉之躯的生身母亲，亦不知道有母亲如何其乐无穷，没亲妈怎样凄惨可怜。
　　反正梁子和父亲，老少一对爷们，和别家一般日出耧地，天黑爬炕，混三晌累算满天，并不比外人缺鼻子少眼睛。
　　正月，憋尿过度、慌不解扣的梁子猫着腰，急扯着裤腰带跌脚踉跄正待扑进茅房。父亲斜岔里堵住梁子，指着身边女人：“喊妈。”梁子扭头，眼角乜了乜：高粱秆子般细高挑女人，脸色土布袋摔了似的灰暗，却有红艳瘢痕，鲜活如冬月树梢老鸦啄破了的“社柳黄”柿子。
　　“喊妈！”父亲高了声。
　　“瞎疤。”梁子脱口而出。父亲拧长他的耳朵，推搡：“不叫让尿憋死。”梁子吃疼泄气，一泡尿全浇在棉裤裆里。“瞎疤”推开父亲，抚着梁子的毛头，轻腔软气地叮嘱：“走，炕眼生些火烤烤，小心冻坏了牛牛。”
　　人都说“麻迷儿后妈走扇子门，风吹帽子气死人”。梁子却觉着“瞎疤”后妈和隔壁黑驴崽的漂亮亲妈无二。梁子开始三顿饭吃得饱，四季衣穿得好。
　　父亲不再打狗、踢门、看《五女兴唐》、唱《光棍苦》了。每日天麻黑催促梁子：“憨犊子，早睡早起身体好，省油。”不待梁子脱光衣服，父亲远远地嘟了嘴，够着，熄了光明。偶尔，睡朦胧。身边没了父亲，却觉着似在后娘那头。梁子便问：“大，你咋过去了？”父亲讪讪道：“你妈脚臭。”
　　梁子凑近后娘脚丫，嗅了嗅，是有些味儿，但并不十分臭。
　　父亲的问题说清楚了，又回到村小“传道、授业、解惑。”便重新讲究卫生：刷牙、吹头，照镜子，抹雪花膏。后娘紧紧学着父亲的样子，稍事农活，赶紧爬在井边渠沿，反复撩着清水洗脸。又掏出贴身珍藏的海蚌油轻涂慢抹，特别关心照顾红疤、匀香粉去丑复美，直弄得脸色统一，方才如释重负，喜眼舒眉。
　　无论后娘千日打扮，万天洗涤，父亲终是生分了她。
　　父亲对外人说后娘的脚是世界臭脚之最。
　　父亲搂着梁子换了小床。
　　后娘孤零零蜷缩大床。
　　后娘呆呆地坐，梁子欢欢地耍。
　　后娘在柴火堆里找了榆木疙瘩根，拎了斧头款款地剁着，削着，旋出小拳般大小的圆锥形“木猴”，染了锅灰，点缀洋红，极麻利地旋转给梁子看稀奇。
　　后娘兴兴地问梁子：“转得好看？”“好看。”
　　“走，再寻颗铁珠子嵌在‘木猴’尖尖转得更欢。”后娘不待梁子分说，踅了身，抽屉里、桌兜里、父亲的工具箱里，东刨西翻的，抹着汗，懊丧而又失望地拽住梁子出门，径直去村口车子铺，递上父亲的羊群牌烟求道：“给一颗珠子，急用。”
　　嵌珠的“木猴”果然欢实。后娘解了裤带，捉着裤腰，孩子般大喊大叫：“儿，用妈这个做鞭鞘子，打‘猴’劲大。”
　　梁子接过裤带，系竹棍上英英武武打“猴”。阔嗓子喊：“妈，美得太！”
　　“哎——”后娘应了声，僵在场边呜呜地哭。
　　梁子住了鞭，忘了“猴”，惶恐得不知所措。
　　后娘拍打着袄襟上的灰土，咽咽地说：“儿，黑夜睡妈炕，给妈暖脚。”
　　“嗯。”
　　“妈脚臭。”
　　“不咋。”
　　……
　　梁子睡上大炕，钻进后娘被窝，抱着后娘的脚，打着香鼾呼呼噜噜做好梦：一只老母鸡，伸长脚丫拨拉海水，浩渺的海面，脚丫子变成三张柳叶船，载着许多小鸡奔向明月升起的远方……
　　梁子是小雏；后娘是母鸡……
　　父亲升了局长。离异多年的亲娘带着一个不十分亲的妹子又和梁子他们共度中秋。后娘退回父亲托人转交的八千元赔偿费，回了南山洼。
　　光阴荏苒。梁子参加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父亲丢了局长，恢复布衣，且提前退休了，却是与亲娘风波再起，二度离异。
　　怠慢了人生却又被人生怠慢的父亲告诉梁子：要回乡下住些日子。梁子不耐烦地回绝。父亲径自去了山里。
　　腊月的晚上，梁子正自刮胡子准备过年。一山里汉子喊他小名：“憨犊，你妈快断气了。”梁子心里凛然。摔了刀具追撵山里人，直奔医院：果然是后娘。她老人家患癌症，脸只有巴掌般大。说是早已多日不进水米。“妈——”梁子捧起后娘头，脸抵后娘脸，亲吻着后娘脸上的疤，眼泪如泉涌般流淌。
　　后娘深凹的眼睁开了，瞅瞅梁子，瞅瞅山里汉子。山里人附近后娘耳根：“放心，东西带着哩。”言毕，从后娘包裹里取出油光光的梁子儿时千抽万打的那颗“木猴”。
　　“妈——”梁子嚎出了声。
　　梁子拽扯着医生，喊：“我有钱。我的面馆有八家连锁店，十万百万都拿得出，请你们救活我妈呀……”
　　梁子被医生推出门，在覆满冬雪白茫茫的街道上踽踽独行。
　　后半夜，梁子再推病房门。梁子看见后娘窄小的病床上斜躺着人。
　　躺着的是梁子的父亲。
　　父亲紧紧搂着后娘的脚，紧紧贴着胸口唠唠叨叨地自语：“他妈，你好好歇着，天明了咱回。往后我天天给你暖脚。我再也不嫌你脚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