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佝偻着腰，虽偶尔发发小脾气，但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岁月在他脸上和额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以至于让人感叹：那个脾气火暴、雷厉风行的父亲哪儿去了？
　　打记事起，我最怕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在离家十几公里的学校上班，一周回来一次，每周走时会给我布置《三字经》《唐诗三百首》等背诵任务。周末父亲的自行车铃声在院中一响，我就知道噩梦将要到来。他停好车子，第一件事就是由我进行成果“汇报”，稍有卡顿或错误，就是一顿狠揍。末了，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抓在空中，黑着脸质问：“为什么没有背过？你这一周都干啥坏事了？”我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脸上挂着泪水，战战兢兢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背了起来，直到滚瓜烂熟，“汇报”完毕才可以吃饭睡觉。我想不通，为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能无忧无虑地玩耍，我却要背这些与课本毫不相关的知识？于是，我一到星期天就内心恐慌，沮丧透顶，盼着父亲周末一直加班。
　　初二那年暑假，我考了年级第二名，害怕一向追求极致的父亲责罚，骗他说考了第一。暑假里一个炎热的正午，父亲把我叫到身边，让我去找班主任开证明，证明我在年级的名次。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父命难违，在母亲再三劝说无果的情况下，我踏上了去老师家的路。老师家在另一个镇子上，离我家足足有十几里远，盛夏骄阳似火，知了一声接一声地聒噪着，地面被炙烤出条条裂缝，我走在山崖下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心里憋屈得一直想哭，觉得父亲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向老师家的方向走去……
　　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饥肠辘辘的我在村口久久伫立，就是没有去找老师的勇气，不想让老师看到窘迫的自己，不想让老师知道这件尴尬透顶的事情。还是回去吧！反正父亲也没来过这里，随便搪塞一下，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我穷尽最后一丝力气，又饥又渴地回到家中，告诉父亲老师不在家。父亲问：“你老师家的门朝哪儿开？”我登时懵了，随口说了一个方向，父亲听后说了一句我现在都觉得崩溃的话：“赶紧再去，今天必须要拿到证明。”年迈的爷爷出面阻止父亲这个“愚蠢”的决定，父亲居然顶撞了爷爷，母亲端来饭让我吃了再去，父亲无情地劈手夺走，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走了老远还能听见母亲在呼喊我的名字。走在半路上，老天爷也好像和我作对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塑料凉鞋陷在泥淖里光荣“下岗”，我把凉鞋提在手里艰难前行，雨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想到父亲的冷酷无情，我真是恨死他了。
　　当我全身湿透、满身泥渍出现在老师面前并说明来意时，老师惊呆了，他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王丹南同学本次考试是年级第二名。我接过纸条，向老师讨了一个塑料袋装起来，然后飞也似的向家的方向跑去。回到家，夜幕四合，母亲在门口焦急地等待，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腹怨气，将纸条交给父亲，他看后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和你班主任很熟悉，早知道你是第二名了，成绩并不重要，关键是你不能说谎。”原来父亲用心良苦，他想让我做一个诚信正直的男子汉呀！白天吃过的苦，脚上留下的血印已不再重要，我收获了成长，经历了一次蜕变，当晚睡得格外香甜。
　　父亲对我的教育很“另类”，那些疼痛和百般煎熬已变成我立足社会的资本，使我的内心无比强大。在四十多年的父子交往中，虽然以前恨他、怨他，但现在想想，我就如同一棵小树，如果没有他的嫁接、牵引和矫正，我绝不会笔直挺拔、正道直行。现在，我每个周末回家一趟，听父亲说一会儿话，聊聊过去的事，那是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即使他有时很霸道，甚至不可理喻，但给我更多的是精神的滋养、心灵的慰藉、行为的引领，我将带着积蓄在身体中几十年的父爱上路，内心充实而强大，永远充满前进的动力。